坑者不填,填者不坑。坑而复平,平而复坑。

[POT衍生同人]西风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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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回 书被催成墨未浓

时间流速的加快,并不只发生在一个人那里。故事的另一端,白石逐渐也觉察到了时序的更替——在酷暑使得手臂上迁延未愈的伤口隐隐作痛之时。

自于柳的马车中醒来,好歹在边境城呆了六年的白石便多留了个心眼,寻了个隙,放出了讯号。作为后辈兼损友,财前光口头上嫌弃着“前辈好麻烦”,但还是极快地寻到了白石。恰遇得白石一副丢盔弃甲的模样,财前虽猜了个大概,倒也不便多言。

那夜二人逃也似的离开了绥州,纵马向东奔出足够远,白石才冷静了许多。陪他吹了一个多时辰寒风的财前总算是忍到了极限,开口:“延州那边还算安定,老爷除了丧子伤心外身体倒还硬朗。”

白石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啊”的音,干咳了一声才问:“谦也留在那边?”

“修叔也没肯离开。”财前眼神微闪,“关于老爷始终坚持他儿子死了这件事……修叔认为,是某种摄心蛊的作用。”

听到这里,白石自然猜到阿修还没找出解法。果然财前接着便道:“虽然暂时无法可解,但说其效力是随时间减退的,前辈姑且在外游荡一阵吧。”

白石闻言苦笑。军营又不是江湖势力,说混便混得;天地之大,当真想寻个容身之所时,竟完全无处可想了。财前见状从怀里摸出封信来,略略扬起了嘴角:“难得谦也前辈考虑周全,给了封去并州营的荐书。”

“他表兄忍足侑士……么。”白石记起了谦也提过的名字,“也罢。”反正不出那些意外的话,他与幸村八成也是被父亲派去支援绥州并州。

“话说回来,前辈,”财前最终决定多管一下闲事,“与幸村君没有血缘关系这件事,这么要紧?”财前当日其实是初见幸村,只不过往昔从白石口里就听得够多,也算是一种“相熟”。

回答他的,是白石一个古怪的笑容:“我若答……我有些非正常的高兴,你会……怎么想?”

财前确实愣了愣。咀嚼着白石话外的含义,联想起军营里并不少见的某种存在,他不可能不明白。

“这种感情,都是在生生死死之后才能够确认的。”彼时别人对他的一句劝慰,此时到成了他唯一能拿来劝慰白石的。然而这话并没有“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效力,该在泥泞中前行的人们,还得自己向前。

宋真宗景德元年,四月十四。眨眼白石与财前投奔并州已有近三个月,这河东路的景色种种,渐也习以为常了。这日恰逢白石生日,忍足便主动张罗着要在军营里摆酒。白石有心推却,忍足却是坚决不容:“白石君虽来不久,才干却已为营中兄弟所共认——如此便是自家人了,哪用客气。”

平心而论,与忍足的合作是愉快的;都是聪明且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这愉快之中更多了一层轻松。如此,见忍足真心相邀,军士们又是一副“求蹭酒”的模样,白石除却答应,也无他法。

戌时的更刚刚敲过,营内已是一片觥筹交错。长久戍边无归的汉子把心磨成石头,只有蘸酒的小菜能微微消解陈年的愁。白石端着粗劣的杯,先敬众人又被回灌。军营里掺了水的酒其实也就是喝着过把瘾罢了,真想醉,倒是颇有些难度。

不醉倒也罢了,喝着喝着,记忆便顺着若有若无的酒香偷跑了出来。四个月之前,开封府里鹅毛飞雪之时,白石便是坐在家中的暖炉边,就一坛小酒,与幸村及外家的两个少年行酒令。不记得是为何了,幸村接了句“杯酒与他年少隔”。当时似乎有人说这句大凶,白石便岔开了话题,酒令也未行完。此刻回想起来,也不知那人如今在绥州如何——颇有些一语成谶的味道。

酒过三巡,本来满房间的军士不觉就少了一半。忍足律下素来不严,得了宽松的军士反倒举止有数,不敢偷懒。少了的那部分人,便可猜着是回自己的岗位去了。白石不知想起什么,微微叹了口气。忍足见状本欲挪揄一两句,却听外头忽然一阵小喧扰。

“报——瀛洲地震——”

“几日前才有邢州地震不止的消息,会不会是误报了。”财前蹙起眉头,“这年的地震,也忒频繁了些。”

忍足则是有些见惯不怪地耸了耸肩:“改明儿震了大定府,你们便有望回家了。”

半月之后,才传来真宗减邢州田赋一半,免运送军粮之劳役的消息。军中有些老家在邢州或是忧心自家也遭了地震的,不免有些心思浮动。

一直留心着军中传闻的白石自然有些担忧。与在延州城做父亲的副手时不同,在并州的白石,要管的琐事可不少。大概如忍足所言,“比起军州事,我更适宜做军师”——而且是甩手掌柜型的甩手军师。天知道白石出现之前他是怎么带兵的,总之白石来后无多久,忍足便放心大胆地将各种事情委托与他了。

这次的军心浮动状况,也是白石向忍足提起的,忍足亦忧心了两天;幸得几日后接着传来了“诏修邢州城”的后续,这才算稳过了一时。

其后的日子就有些波澜不惊了,直到七月的某天,涟漪再起。

“哦对了,”聊完公务,忍足忽然晃了晃手里的信札笑如艳阳,“白石君,有公函私信。”调侃时必用敬称算是忍足的一大口癖,且与幸村离奇地相似——白石不觉条件反射戒备全开。

出了忍足的书房,白石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展信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他索性把信搁在面前,嘘气。离家以来,他给幸村写信的次数相当多,得到的回信却极有限。多半,他写的,就在途中丢了一半;幸村回的,又在何处失了一半吧。

用气派且防丢的公函送私信,如此假公济私而正直严肃的事,也只有幸村精市做得出来。因此不必拆信白石便猜到幸村已做了绥州的主人;只是这过程……读来却是一波三折。

没写称谓的信没头没脑地撞了白石一下:

“展信佳。

“一别三月,杂事颇多。疏于联络,还望包涵。”

公式化的口吻却意外地温柔,白石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三日前绥州已变,军州事有意加害,先以火器伤柳,又推罪幸村,我等逼不得已,方才动手。”

幸村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当日的惨状——来假传柳死讯的是军州事家奴心腹,趁幸村失神,捅伤幸村;同时则有人困住柳、仁王、柳生三人并假传幸村已“伏法”的消息,妄图将几人各个击破。计划做得周详,只可惜还是低估了四人的实力——武功颇强的四人,怎会被区区兵士就夺去性命?

最终这场血战以幸村中了一刀、柳被炸伤了背部告终,军州事方面,则是被柳生一记漂亮的倒打,扣上了“嫉贤妒能谋害下属”的帽子,落得个众叛亲离幽禁边关的下场。

当然的当然,白石知道事情的全过程,是在很久很久以后,听幸村讲的了。眼下他只知幸村果然取代了军州事的位置,于是安心地往下看:

“一言概之,绥州现在某等治下,诸事尚可。

“近来思索颇多,何者为父母之恩?一曰生,二曰养,三曰教。思量此处,渐明一事:幸蒙父母双恩,岂可以血缘一辞便废亲耶?”

薄薄的信纸在白石手指的力道下吱吱叫唤。酸楚与喜悦一齐涌上心头,一时哽住,无法言语。

“闻君在并州甚好,某心遂安。若得归京机会,请代某向母上问安。”

第一张信纸上,至此无话,连署名都没一个。看得出来,幸村将这信搁在一边踌躇了颇有二三日才最终决定寄出。白石忙翻到下一张:

“绥州并州,虽不属同路,然辖区相接,宜互为照应。今日于巧之中捕获假堂本,并审出其新任务乃去往唐龙镇待命,恐怕契丹图谋不小,望君警惕。”

看来这张纸才是幸村递出公函的主要原因。白石不敢耽误,当即又转身回了忍足的书房。岂料正遇上忍足与一名军士交谈,而所谈内容——竟又是关于唐龙镇异动。

待那名军士退出,忍足问白石:“白石可曾去过唐龙?”

“闻说唐龙乃我大宋与周边蕃族相交之重镇,军中马匹也多有从唐龙购进——”白石顿了顿,“只是一直无机会前往。”

“嗯,”忍足单手支颐,就着桌边展开的一张小地图道,“唐龙表面上为我朝所辖,实际上多方势力汇集于此,每年贩马时候,就是一团混乱。这番又说契丹打算自唐龙镇过黄河,顺流而下的话……”修长的手指沿着地图穿山越岭一路往南,“便在绥并二州的交接地带了。”

“我朝惯例,不同路往来不多。若真看准了二州间薄弱的兵力……”白石的目光也随着那表示黄河的细细曲线一路下行,越看越觉得沉重。

忍足微微吐了口气,道:“我们大约是该派个人去唐龙镇走一遭。我去,还是……”

“我去。”白石一口应下。

“最好能联络绥州方面,派一员说得上话的人同去。”

“这个我明白,”白石苦笑,索性把话挑明,“从一开始,忍足的意思,不就是让我去找幸村么。”

忍足摊开双手:“你瞧瞧你,我可什么都没多说。”

是我表现得太露骨了,还是财前那家伙嘴巴不牢靠?白石耸耸肩,他也无意深究,反正是已然发生了的事了。

况且,随州方面派去唐龙镇的,最多是仁王柳生。作为一州之主的幸村精市,已经不是那个会跟着“哥哥”翻墙出走的孩子了。

既然事关重大,当然不可拖延。于是这一日中午,白石打点起不多的行装,辞别了少数熟人,即奔着绥州方向去了。

一路向西,风沙渐大;待渡过了黄河,更是风沙漫天。白石临走时骑的是忍足送的一匹马,算不上顶级,但确实比从绥州走时财前弄来的那匹劣马好得多。第二日酉时过半,白石便到了绥州城下。柝声阵阵,城门即将关闭;茫茫烟色里,白石竟勒住了马儿,杵在了城门之外。

连夜逃离之人,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到这里么。

然而缓缓闭合中的城门却停止了合拢的过程,好似是楼上的兵士瞧见有人,故而延缓闭门;殊不知,门外的人本不愿如此进城。

“白石藏之介,磨蹭什么呢。”城楼上,声音明显不悦。

【第八回·完】

(注:忍足所谓大定府,指契丹中京)

◆第 九 回 深知身在情长处

“白石藏之介,磨蹭什么呢。”城楼上,声音明显不悦。

被点了名的人自然惯性地猛然抬头,看向音源处:

深蓝色的发丝略显凌乱,大约是在这风沙之地待久了的缘故;白皙的脸庞则依旧完美,有棱角而不僵硬,有弧度而不软弱——而这张恰到了最好处的脸盘却不过是那双眼眸的衬托;微微上挑的眼梢把英气铸成了一支箭,再由那深邃的眸子拉开无形之弓。对于男人而言略嫌过分的长睫毛或低垂或上扬之际,一次攻势已然了结。

所向披靡。

不,是我望风而逃而已。

白石打出一张笑意璨然的脸来,佯作什么也没有改变:“哟,精市,难为你专程在此相候了。”

话音刚落便见楼上那人不耐烦地扬了扬手。城门这一次,是在眨眼的功夫里猛然阖上了。

白石胯下的畜生不禁被城门倏然关闭时带起的巨大气流激得倒退了两步,一声低嘶。脸都给你丢光了……没用的家伙。白石心下愤愤。而后把两手圈成话筒,继续朝楼上喊话:“开门放行——军务在身——”

明知道叫了也不会有人理睬。看方才幸村一挥手间军士阖门的速度就知道了,幸村确实有将绥州治理得极有条理。然而不作出这么一副略不正经的模样,白石实在想不出,他该如何面对幸村精市。

我何尝不愿坦白真心坦诚对你。

只是那一片心……当真可以,为世所容么?

例行公事似的查过白石的文碟,幸村这才放白石进城——真正理由无非是报复某个爱逞一时口舌之快的人罢了。仁王倒似是对今日这个略轻佻的白石颇有好感,主动凑上前来竖了竖拇指,顿时令白石想到,他该不会是平日里受了幸村多少“欺压”吧?

如此一想当真是轻松地笑出声来了。不出意外又收到了幸村的狠瞪:“你们二人,鬼鬼祟祟地,图谋什么呢?”

幸村之本意,是开个玩笑,缓解下缠绕周身的不自在——由于见到对方而无法维持常态,这不是白石一人的困扰。这一点心思,仿佛是被白石精准地接到了手里:“自然是图谋大闹唐龙镇,替二位军州事分忧了。”

此时近旁别无他人,柳生一如既往地没甚么表情,适度的疏离。那么比起与柳生或者柳同赴唐龙,果然还是仁王令白石感觉轻松些。心底留存的一线希望早已被自己掐灭了:军州事军州事,尽管不过是个受文官牵制的武将位,也不可能容许任何人擅离职守。

“你如何就断定仁王与你同去了?”幸村哼了一声,意义暧昧。

“难不成幸村想自己出马?”仁王紧跟着就问出了白石的疑问,“不过话说回来,论闹事的本领,我是不及你。”

白石又一次差点笑出了声——仁王还真是挺了解幸村的。但瞧着幸村用方才瞪自己的眼神瞪了仁王,又不觉像吞下了未熟的橘子,酸到眼泪不受控制地想要跑出来。

当然那只是错觉。实际上白石很应景地微笑着,既不欠抽也不做作,要是有路人经过,只怕还会当他是个谦谦君子。而对此笑容,幸村也露出了一副“玩笑开完万分抱歉”的温柔笑脸来。端的是玉树临风,却恁无情。

当晚,白石自是在绥州城歇下了。于他而言暂时无事需多想,静待明早谁敲开他的房门——然后便跟着这人一道去执行任务罢了。怀着这样“坦然”,或者说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白石意外睡了个安稳。

过分良好的睡眠导致某种程度上的清醒困难。人已骑在马上走出一里多,白石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终于打起精神来观察周围的景物——等等,他有些迟钝地看着右手位置的人,诧异万分:“……精市?”

挂着黑眼圈的幸村心情欠佳地扫了白石一眼:“敢情你才发觉。”

“之前……大概是把你当成仁王的幻影了吧。”白石困扰地挠挠头,“还未交战,主将先动,太不合理。”

幸村完全没和白石讨论军理的兴致,敷衍道:“主将才该身先士卒吧。不提这个,藏之介认得路?”

白石不明其意,只得点头。

“我想歇会儿。”幸村垂下了头。看模样想必是一夜辗转未眠——从小到大,幸村的直觉一向比自己强得多;那么,他觉察到多少了呢?

白石小心地瞥了眼幸村。可惜说完“歇会儿”的幸村便进入了下意识驱马的半睡眠状态,白净的面庞上捕捉不到丝毫情绪的细纹。

眼下果然还是先记挂着国事罢。白石如此对自己强调。

北行二三日,便到达了宋辽边界。与料想中的不同,边境小城非但不是传闻中那般人烟凋敝,反而隐隐透着些中土的繁华。终归是数族交流、商业发达的地方呢——白石与幸村均是如此慨叹。顾不上多作歇息,二人先向路边一个拆字先生打听唐龙镇最大的贩马地。

“二位若是寻访千里马,则该找千岁;若是大批购进马匹嘛,”此人滴溜溜地转了圈小眼睛,“二位该不需要吧?”

幸村被末尾这句话激起了本能的警惕。还未开口,便听白石笑道:“我们打算从马群里挑好马——这可比从马贩子手里高价收马划算得多,您说是不?”

“这可是拼眼力的风险活儿。”拆字先生闻言忙竖起了拇指,笑得谄媚。指路完毕不忘补充,“二位爷好生逛着,有了余兴,也来光顾下小的的摊子。”

幸村得了方向,就想转身走人;不料却给白石一把拽住:“既到了这里,便请先生给拆个‘幸’字如何?”

我素来不信这个——幸村眼神抗议。白石不管不顾掏了银子,拆字先生便有模有样地闭上双目,口中念念有词:“观物取象,聚散不离;阴阳五行,随我感应……”

抱着看戏的态度,幸村冷眼旁观。这就算是扮演,差距也未免大了些;神神叨叨,不似拆字,倒似驱魔了。不曾想这拆字先生双目睁开第一句话便是:“土字当头,损羊居下,一是情苦,二是魔怔。”

“先生所指,莫非是所谓的‘苦情痣’?”白石眉峰微攒,竟似有几分相信。

“公子倒是熟悉东瀛传说的,”拆字先生笑笑,即掏出个石头似的东西,递与白石,“那这个,公子自然也是晓得的了。”

“石碑护身符么。”幸村确认道。东瀛传说中有谓,脖后正中央之痣名为“土”,又名苦情痣。此种人往往恋爱艰辛,婚后美满;不过白石仅是拆了一字而已,幸村下意识地向白石颈后看去,并无痣斑——用得着这化凶为福的符么?

白石大约与他想到了一处,即摆手笑道:“这便不必了。银钱有限,还望先生谅解则个。”说完便脚底抹油,幸村不得不硬着头皮跟着开溜了。

插曲过后,二人在一个名为“凤起”的贩马场逗留了一阵。说是贩马场,马匹数量却很有限。马队多半留在城郊一带,这镇中心的贩马场,只是个情报沟通的地方罢了。有些马队来此补充少许马匹的,亦有在现场瞧了,便直接付银子领走的;缺了“样马”的马贩便通知城郊的伙伴再送来几匹,如此进行生意。

时值盛夏,贩马场内的味道自然不大好闻。幸村尽量屏住呼吸,不要让表情很难看而显得“可疑”——此刻他只得承认,在与小商小贩等人沟通这点上,白石的技巧,要远远超出自己。好在白石并无埋怨或嘲笑之意,反倒一副“不如此,便不是幸村精市”的态度,就让幸村一边闲着。

当然,幸村并没有因此便真闲着。待白石逛过一圈,幸村便道:“这场内到底还是汉人多,外族人少得忒离奇了些。”

“嗯,似乎是前一阵子起的变化。”白石也注意到了这点,“听说,真正的马主多半在城郊,这边的汉人,相当于代理。不过托这个的福,倒是极方便我们打听生意。几个马贩都提到的,就在昨日,十来个契丹人来这里看了半日的马,挑挑剔剔最后却未出手。”

“我若是契丹人,即便需购进马匹,亦不会在此招摇。”幸村并不同意白石的推理,“何况契丹原产良马,此次又立意顺水而下,怎还会缺马。”

白石微微摇头:“我若是契丹人,则该将此地一举拿下。如此一来,看马看城,都只是接收前的确认罢了。”

幸村闻言不觉捏紧了腰间的佩刀。是,理论上,这种可能性极大。西夏表面对宋辽称臣,实际在李继迁的率领下对宋辽多有骚扰,两年前甚至大举进攻吐蕃。不过也正是这次进兵,李继迁身被箭创,在今年元月初二一命呜呼。当时几人尚在家中,父亲便提过辽朝出征西夏的可能性。

既然三方势力皆在如此一个小镇蠢蠢欲动,那自然是先做准备的一方占尽先机。西凉毕竟是刚逢丧主,威胁要小些;契丹则是预谋在先,十分危险。

“精市,”白石忽而道,“我二人孤身来此,已是下错了一着棋。”

“嗯。”幸村不得不承认,他们还停留在“侦查”阶段时,敌人已准备就绪只待动手了。绥并二州,虽有柳与忍足坐镇,真正交手上了,状况还是堪忧。他们的朝廷屡战屡败,经历过这么些年,人人都知那并非偶然。

“如果有必要,”白石静静地说着,无论是声音还是眼神,都静到某种意义上堪称可怕的地步,“我希望‘擒贼先擒王’的策略……可以把伤亡压低在最低点。”

幸村默然。他知道白石突然说起这个,并非无缘无故。言外之意再朗然不过:若我铤而走险,你切不可阻拦。

“没空拦你。”幸村耸耸肩,“我也猜,这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次轮到白石愕然:“你……”

“有些事情,只有在生死之间才能得出结论。”幸村抬头看了看六月无风的晴空,炎阳仿佛实体化成了透明的石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所以……再给我们彼此两天时间。”

“再有两天,我想就足够了。”

“所以这两天里,擒贼也好擒王也罢,你得好好地回来听我的答案,也给我答案。”

幸村一句一停顿,说完这些,好像也颇觉疲惫——轻松之后的无尽疲惫。

毕竟,是生是死这件事,二十四个时辰内,怕是已见分晓。

“会有好消息的,我坚信。”白石微笑着揽住了他的肩。

幸村没有拒绝。他知道自己怀着相同的祈愿。

【第九回·完】

 

◆第 十 回 斩蛟断璧不无意

“小心背后——”铮地一声剑鸣,临时夺来的长剑在白石手里若有了生命,先截住了偷袭者的攻势,而后轻巧地于其手腕上舔了一舔。这一招只存心立威,倒没夺命的意思;尽管如此,对方半废了的手也再把不住剑,“咄”地一声响在寂静的营地里回荡开来,剑已坠地。

包围阵顿时散开了一些,然而仅仅散开了片刻,接着便又恢复了——不,是比先前还缩小了些。

能有这么一瞬已经足够了,白石苦笑。这一瞬里他好歹完成了与幸村的汇合,脊背与脊背相贴,此时二人总算不必担心来自背后的危险了。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可惜,与其说对方是被白石与幸村方才露的几手给震慑到了,不如说是渐渐摸清了二人的能耐,而决定以逸待劳。反正人手足够——幸村扫视四周,不自觉地从对方主将的立场上开始思考起来:

如果换做是我,遇见实力颇高的对手,大概会优先考虑群攻吧。好汉难敌众手,即便是眼前这帮乌合之众……群涌而上的话,自己与白石,怕也支撑不了太久。最起码,这样比干耗着来的迅捷。

“呐藏之介,”幸村压低了声音,“这阵势,怕是只想确保一段时间内,我们无法脱身吧。”

“嗯,我猜也是。”如果大战已在眼前,主将的考虑自然是降低人员损耗,孤身探营的人只需围困一时,过了这片刻,情报也成废报。

 

却说几个时辰以前,白石与幸村商议定了,决议先去城郊,打探一圈契丹可能的驻兵点,而后伺机行动。顺利的话,待夜幕降临,便放火烧了对方的寨子,如此多少能延缓契丹出兵的进程。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二人刚在城郊转悠过两三个贩马队伍的临时居所——这种人少马多的地方,一眼便能看出不是军队了——便给人盯梢了。幸村本提议二人分开行动,却被白石否决:“若在这么个条件下成生死诀别……”白石微笑了一下,口吻却很严肃,完全不是在开玩笑,“我会后悔终生的。”

本想回击一句“就算出什么事也会是过于自信的藏之介先吧”,意识到当下是真一团混乱,幸村才硬把玩笑吞回了肚子里。假若不幸一语成谶……他亦知自己会抱憾终身。

考虑到二人在某种程度上,都算是“新人”,生面孔该不至于这么快便打草惊蛇,白石还是打定主意冒险到底。然而这个差点送了二人性命的决定不久之后就让白石后悔到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幸村却淡淡道:“反正当时别无选择,你又何必执意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呢。”

留心着背后,绕了几圈,却不曾将人甩掉;或者该说,城郊这种地方,只要不怕暴露,盯梢容易,要想摆脱,就困难了。日头渐渐滑落到了平房的屋顶上,闲逛了半日的二人不得不正视晚饭的问题。事已至此也只好放弃继续侦察敌情的打算,先回主城,解决民生大计。至于晚上不得不进行的探营扰敌工作,也就只能在毫无把握的状况下进行了……

“老板,一碗三鲜面。——精市想吃什么?”白石忽然的问话打断了幸村的思绪。

“……随意吧。”肚子抗议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幸村其实什么也不想吃。但白石与体力都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再加一碗三鲜面——”白石一面向店里招呼了一声,一面拉着幸村就在一张空桌边坐下。不知什么材质的桌面油光可鉴,看样子,是在这家人来人往的小店里服役多年。两天后它会是什么样子呢?一念及此,白石也有些沉重。

热腾腾的面端上来了,白石把豁了个口的那只碗挪到自己面前,另一碗推给幸村。

幸村略一苦笑:“你以为我还会在意这个?”

白石耸肩:“你在意与否,不影响我在意啊。”此时此刻,他完全不担心两天之后幸村会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只是会忍不住自私地想,假若那个时候我不在了……现在要是能让你多记着我些,便好。

“喜欢”这一道,凡涉足之人,皆被蛊惑,私心渐长。

“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来了,”白石边说边抬头,隔着面汤的腾腾热气,幸村的面庞虽近却远,“小时候我说过要带精市去吃六棠家的落日饼。”太阳在他眼前慢慢地沉下去,只剩了红彤彤的残晖还映照着天幕,“结果最后也没实现。不过,那么久之前的事了,精市该是不记得了……”

“记着呢。”幸村还在埋头对付面条,热气熏得眼睛有些不舒服,凌迟似的氛围也叫人无法安心吃饭,“前一阵子才想起来过——饿了的时候。”

最后一句话明显是添上去的,不坦白的家伙。白石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扬起了嘴角。还能感受到来自盯梢人的视线,白石有些孩子气地想,这帮家伙会嫉妒么?毕竟盯梢的人可没法子悠哉地坐在吃饭。

吃罢晚餐,两人又像模像样地在唐龙镇逛了两圈。主城毕竟人烟繁华些,建筑也密密匝匝,有心甩开“尾巴”,很快就做到了。确认过无人尾随,白石幸村便急急往城郊赶去。第一个目的地是白日里兜圈时二人便注意过的一间废弃了的院子。

大约,这院子在被弃置前曾住过颇富庶的人家。这会儿屋檐上都长满了迎风摇摆的狗尾巴草,斑驳的赭色院墙却还坚挺着。夜幕已然降临,白石选了处缺瓦的墙角,轻巧地跃上了去,幸村紧随其后。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能看清整个院子。干干净净的场地显然常有人打扫;离此不远就有处标着“贩马”却不大肯卖马的马队——如此一算,这里八成会是契丹人的一个驻点。

两人对视一眼,这次换幸村先行动了。院里恰有棵可供藏身的大树,幸村却在那树干上轻蹬了一脚,随即闪到了院墙的另一侧。树木摇动发出了有些异常的窸窸窣窣声,果然引得屋子里亮起了一盏灯。片刻之后门吱吱哑哑地开了一条缝,出来个睡眼惺忪的老头。

二人俱是心底一沉,又找错地方了么?然而此人关门的手法却有些怪异——来院子里看一圈并不需要多久,何苦先把门关牢再出门?

随着门闩落下的响动结束,院落回归岑寂。白石也蹑手蹑脚地翻下了院墙,几步闪至窗边。幸村知其意,故而呆在原地不动;只见白石将窗纸舔开一隙,朝里看了看,随即闪身出了院子。

“怎样?”幸村简单地问道。

“炕上睡着十来个中年男人,虽然有些奇怪,不过绝不至于是兵营。”白石挠挠头,“也许是这家的雇工吧?”

尽管让雇工睡里屋有些不合常理,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看月色,大概已过了子时;赶时间的二人也未及细细考虑,便折往西南角的另一坐院落去了。途中幸村发觉路上有不少黑色的粘稠液体,不觉蹙了眉,小心地避开了。

这一次,还未靠近院子,便远远瞧见了一个更夫模样的家伙。大约是值夜的兵士假扮的吧,幸村暗想,如此偏僻之处,从何而来的更夫。

屏息观察了一阵,这假扮的“更夫”果然只在这一幢院子附近走动。连着鬼头鬼脑地转了三四圈,才装模作样地敲了几声“咚!咚!咚!”

“假的。”白石低声吐出两个字,笃定的语气引得幸村丢了个疑问的眼神。

缩回藏身的墙壁后,白石小声附在幸村耳畔解释道:“全短音的更,只有二更一种。现在怎么也该是三更四更了,该是一长两短或三短。显然这人完全不懂打更,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幸村默默地点头,即便在绥州,夜里辗转难眠时,他也没注意过这打更里的学问——真有些娇生惯养少爷做派呢,他自嘲。

“且不提这个,”白石握了下他的手,也许是提示他在这时不要分心多想别的,“待会儿我们分别从东西两侧潜进去。”

“好,”幸村点头,且将这话补充了完整,“如果顺利,则目测一下敌人的数量,然后先纵火再离开。”好在这院子独门独户,一时间该是波及不到周围。

“正合我意。”白石面露赞许。

幸村对上如此目光,不觉心头竟空了一拍。抿了抿嘴唇,他故意冷淡道:“两边同时纵火,不必互相等待,完事即退。”毕竟,活得一命是一命。

然而待这二人避开值夜的假更夫,分别潜入院子,却发现大事不妙——白石落地的动作本是轻得不能再轻,脚尖着地,却“叭”地一声响动,像是踩着了某种不反光的液体。白石暗暗叫苦,却听得院子那头也传来了同样的响动——想必是幸村也着了道。

“谁?”果不其然,屋子里很快传来了响动。要命的是,这院子里可连个藏身的大树都没有,白石只得奋力一挣,往主屋东边的小屋去了。西边有马厩,幸村该是就近藏在那儿了吧,白石祈祷着他不会很快就暴露。

可惜事与愿违,提着灯出了屋的五个大汉都往马厩那边去了。白石隔得虽远,还是一眼瞧出为首那人右手老茧密布——俨然练家子模样。白石本想在这边先纵火,吸引那几人的注意;转念想起地上那奇怪的液体,他忽然叫了声“糟糕”,一下子从藏身的缝隙里跃出来。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引得那五人倏然转了方向,三人冲白石而来,二人依旧警惕地盯着马厩方向。如此训练有素,白石也不得不暗暗赞了声,随即作势要逃,待其中一人接近了些,他却蓦地半空回身,一掌横扫。

再怎的训练有素,终究敌不过白石这空中回身的妖异功夫。胸口正中了一掌的兵士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其余人一时定在原地,也不向前。

幸村精市你快点离开这个院子——白石在心底呐喊,面上却还不敢动露声色,只是挑衅地勾起了嘴角,看着正对自己,且相隔不到五十步的大汉。

可是接下来,更让白石忧心的一幕出现了:幸村身轻如燕,从马厩里飞掠出来。情急之下白石简直想脱口而出“你个白痴”——看清了紧追幸村的一个身影后,他才把话咽了回去。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这一切简直像是算计好了他们会来这里一般。白石急得冷汗涔涔,又不敢大意地挪动站位,一双眼睛,怎么可能观得了四路。幸村大约也是考虑到了被围攻后的防守难题,想来与白石汇合;扭头对付紧追着自己的黑影时,已顾不上面前忽然杀出的另一人来。

这片刻里,屋子里又涌出了不少兵士来。这下白石再也定不住,劈手夺过最近的一把宝剑,驰援幸村。

这,便是开头那一幕的由来。

【第十回·完】

 

◆第十一回 死是等闲生也得

僵持仍在继续。按说白石与幸村均是想着尽快脱身的,然而敌人很好地贯彻了不动如山之道,如此便叫人连破绽都不好寻了。夏夜的风稍有凉感,然而长时间背贴背地站着,汗水还是滚滚而下。

幸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般消耗下去,自然是他与白石吃亏更多些。另外让他在意的,是方才在路边就见过的特殊液体——他和白石进入这个院子,也都是踩到了那玩意儿。莫名来袭的不祥预感在接触到契丹人同样疑惑的目光后愈加浓重了,不是他们倒的——那是哪来的呢?

“你听见什么动静了么。”白石忽地问,语末带了个吞音,幸村能明显地感到白石的后背抽动了一下。

“侧耳细听的话……”幸村蹙眉,“好像有什么烧起来的响动。这里……也越来越热了。”

真是最差的情况出现了么,白石没做声,焦急过了一个限度后,反而心头一片空明。之前在军营里听人提过一种可燃的“脏水”,特意问过阿修,阿修说那是种民间叫做“石脂水”的东西,燃烧极快,似乎是能用来改造火器的奇妙东西。现在想来,门前那伪更夫多半不是契丹的人,许是西夏的细作,也打算火烧契丹营。

不过阿修不曾说过,石脂水燃烧起来声响很小,这温度似乎是院外已烧着一阵子了,借着白石与幸村的闹腾,竟然没引起任何人的警觉。要是能趁着火起逃走就好了——这般盘算着,白石低声对幸村道:“记着,精市,待会儿混乱起来,先逃——别的什么也别管。”

幸村回绝得干脆利落:“休想。”

……又不是抢功夺爵,你这是为哪般呢。白石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一巴掌拍晕了背后的人。契丹人的包围圈里也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火势已经顺着院墙爬了进来。

“就是现在——”看准混乱而产生的小小缺口,白石再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抓起幸村就往外冲。

幸村自然不是毫无见识之辈,起初两步还有些迟滞,接着几乎就成了他带着白石在跑。随手夺来的剑又不知在砍到什么之后丢掉了,隐隐感到脸颊上附着着温热的什么,幸村控制着自己不去细想——管它是什么呢。不经意间,微启着的唇间好像也溅上了一两丝腥气。幸村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新手,见过死人,却没试过慌不择路砍人如切瓜剁菜。若不是还不甘心葬身火海,手腕早软了下去。

二人自重重包围里杀出一条血路来,到了院墙近旁,却发现院外业已烧做一片火海。勉强脱身此时倒不算困难,毕竟契丹人已乱作了一团;想起不远处那间院子里熟睡着的人们……白石却下不了逃远决心。

幸村恰与他想到了一处,跃过火海后就地一滚,碾灭了衣服上的火星,便往东北方向去了。白石四下扫视,却寻不见水源,只得又快步跟上去了。

纵火之人在这一带的街边多多少少都洒了些石脂水,大约是想让人误以为那是脏水的障眼法。这会儿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火势眨眼便蔓延开了。附近马贩子居住着的一个院子早已经是人去马空,免人挂念。白石提起精神,一面高呼着“走水了——”一面抢在幸村前面便跃近了院子,对着大门就是一脚。

不意那普通民宅的普通大门竟然坚固异常,微微摇晃了一下便没了下文,空让毫无准备的白石痛了脚。

“我说……姿势太难看了。”幸村口头上鄙夷着白石,手起刀落——刀刃卷了。

“噗——”白石及时地捂住了嘴。这时忽然从门后传来的一声急过一声的敲门声让二人顿时又紧张了起来,白石忙提高了声音道:“里头那位,冷静些,门闩怕是闩着呢,先打开那个……”

本想说“火势还没那么急”,便听里头一声惨叫,突兀而凄厉,几乎刺穿了耳膜。

“喂喂!喂?”白石也猛力敲击着门板,那头除了沉闷地撞门声,却再无话语回答了。

“我去看看。”幸村语音未落,便直掠上了围墙顶。这一看非同小可,几乎将他惊得栽下围墙来。白石摸着越来越烫的门板亦是有几分慌乱,岂料西南方向又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与呼喊声,想必是契丹人也脱出了火海,又寻踪追来。

待见到从屋檐上跃下的幸村面无血色,白石真是如坠五里云雾。按说院子里尚未燃烧起来,怎会……来不及细想,脚步声已迫近,白石只得将幸村揽进怀里,二人就地一滚,缩至墙后。

待脚步声暂远,幸村哽了片刻才哑着嗓子挤出了三个字:“不是……人……”

“……什、什么?”白石只觉得耳鸣得厉害,许是刚才滚地是咯到了什么。

幸村深吸了口气:“我说,那屋子里没活人了——大概——有的只是——”

“砰”地一声巨响,似乎是那坚固得异常的大门,轰然倒地。幸村原本就紧紧扯着白石前襟的双手蓦然加大了力道,几经劫难的前襟登时成了碎布。不长的指甲还是划得白石呲牙咧嘴了一下下,随后……

却说绥州营里,自打白石到访,柳便做好了迎接幸村死讯的准备。一方面,作为参谋,他必须时刻考虑到最坏情况;另一方面,常年在刀头舔血的人,总该为死亡留份从容。有了如此准备,幸村的离开该说几乎未对绥州的日常造成任何影响。

然而如此“日常”仅仅维持了三日。三日后不知从哪里先传出的消息,言耶律隆绪偕其母亲至南京析津府,威胁边境。柳生前一日刚在军营里训过话,严禁私传消息动摇军心,隔了仅仅一日,便得到并州来书,确认此事为真。

根据探子的消息,契丹的主力已在河东路、河北路边界集结,目标似乎是定州府。与定州相望的并州自然也是全面紧张起来了,忍足亲自致函,客气地请柳在白石回来后第一时间放其归并州。

“什么意思嘛,”仁王不满地切了一声,“他并州府的人,我们还能扣着么。”

这可不是内斗的时候,柳生略一苦笑,向仁王解释:“大概是怕我们留了幸村,白石回去得不安心罢了。”侧头递了个征询的眼神给柳,得柳颔首后柳生继续道,“不过我绥州近来压力算小,从全局出发,还是请幸村一道去并州助力好了,前提是……”

“前提是,他们能活着回来啊。”仁王难得露出了完全严肃的表情,言罢却觉得自己此语太过不吉,又补充道:“好消息只有,延州那边,幸村老爷子似乎已从蛊毒里缓过来了。现在备受重用的军师渡边修,似乎是咱们柳大军师的半个师傅呢?噗哩~”

柳不理会仁王的调侃,而是罕见地露出了两分焦虑:“此番契丹似是志在必得,只盼唐龙一镇孽党有限,幸村白石,能够平安归来。”

泥地在火舌的烘烤下变得干燥而缺乏弹性,呼吸也有些困难,干了许久的嗓子痛感强烈。比起这些生理上的折磨,心理上的震惊似乎要更加强烈些——在目睹了人吃人,或者该说,怪物吃人的一幕之后。

大门倒地的声音理所当然地引来了契丹兵士。大门里的十来个男人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兵士们便迎上去检查。激变发生第一个兵士伸手推了一个男人的当口,只见那男人蓦地将嘴张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大小,对着兵士的肩,一口咬了下去。

战乱使得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被降到了最低点,一丁点微小的冲突也能引发肉搏。人咬人白石也算见过数次了,但眼前这一幕……诡异得令他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那个男人……简直像蛇一样……

被咬到的兵士先是惊诧地瞪大了双眼,随即便因为疼痛的侵袭而惨嚎起来,面部扭曲。作为反击,白石看见他狠狠地挥出了右拳,然而被击中的男人毫无反应,恶心的液体从依旧死死咬着兵士肩膀的血盆大口里拉出来,源源不绝,简直像是一桶接着一桶的水当头淋下——真叫人想象不出这液体的来源。

其余契丹士兵都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情况太过妖异,以至于无人敢上前去。好歹恢复了些许冷静的幸村松开了手,却被白石又用力捉住了。

“要去一起去。”白石以不容回绝的口气说道。幸村瞥他一眼,于是暂且按下了冲出去的心思。白石只道是,毕竟吃亏的是契丹人,他俩没有充足的舍己为人的理由——当时的想法便是这般天真,直到他看见……

咬人者的喉管里发出类似蛇类进食的声响,细细看去,他的头已比方才低了不少——契丹兵士终于支撑不住厥了过去,软绵绵的身子刚一着地,便被蜂拥而上的咬人者的同伴给分餐了。

分餐了。

片刻前还嚣张跋扈的活人,被一群活人抑或是一群怪物,分餐了。

没有血没有大动静,人身仿佛融化在了那群怪物分泌出的黏液里。

胃里猛烈的抽搐差点失控。白石吞了吞唾液,转头看着幸村。不消问幸村方才已目睹过类似的一幕,白石想不出该说什么,脑海里一片空白。要是刚刚出手就好了,就算是敌人,他也不想看到任何人以这样的方式死去。那么,难道要先救人,后杀人么?

意识到这片火海中还有十来个正常人,白石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指尖热辣辣的,且止不住轻微颤动;白石松开了握着幸村的手,也许是不想让幸村觉察自己的混乱。

然而刚抽开手,便又被幸村握住了。

幸村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而十指相扣,双手紧握之时,一切动摇、无措、惶恐、焦虑,都去无踪迹了。

只剩两手满满的温暖。

“想好怎么做了的话,”白石将幸村偏凉的手指举到唇边,“我会全力协助。”亲吻下去的时候幸村至少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抗拒,白石第一次认真思考起财前曾对他说过的,“这种感情,都是在生生死死之后才能够确认的”——要是真的可以期待,该多好。

“先救人,再劝降——其余的事,往后再考虑。”幸村行事素来干脆利落,此刻也是一样的毫不拖泥带水。待他言罢白石也恰到好处地松开了紧握着的手,于是二人并肩从藏身的角落里跃出,白石抢先一步抵住了那群怪人,幸村见状,只得咬了咬嘴唇,回身向几个或呆立或瘫软着的契丹人厉声道:“愣着等死么?”

这般光景契丹兵士自然顾不上捉拿幸村,其中一个瘫软着动不了的,甚至还拿瞧救世主的眼神瞧着幸村。幸村稍有急躁,扯了那人的佩刀,反手丢给白石,便抱起那人,当先冲了出去。

一定要……

平安啊。

【第十一回·完】

(注:耶律隆绪即辽圣宗,南京析津府则是现北京一带,紧临辽宋边境。)

◆第十二回 拟将何事奈吾何

上回说到白石截住了蛇一样的怪人,幸村则带着契丹残党逃离火场。毕竟石脂水不算常见之物,纵火人四处泼洒的量也有限,加之此地已是城郊,建筑分散不易过火,因此疾奔了一阵,便到了一处算是安全的地方。

就这般放走他们——幸村扫了眼狼狈不堪的契丹兵士们,总觉得有些不安呢。但不放人的话,眼下又无时间。这种麻烦事果然该丢给白石藏之介那个人精的……不由自主地,思维就往这个方向跳了。

“二爷——二爷——”远远传来的呼喊声似乎有些熟稔,然而称呼却很陌生。因此当真看见切原丸井还有陌生的第三人奔来了面前时,幸村还处在半惊喜半愕然的状态里。

顺手在切原丸井二人的脸蛋上掐过一把,确定并非谁人变装后,幸村只言简意赅地扔下一句:“看住这几个人”便匆匆回身,扎进了火海之中。吃了一惊的切原慌着要跟上前去,却被丸井给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让你看住这几人呢。”

“什么嘛……”切原嘀咕着转回来,狠狠地盯着或躺或坐着的一地残兵。

“忍足君之前是说,”沉思了一会儿的丸井捅了捅方才幸村不认识的第三人,亦即忍足谦也,“唐龙这边有契丹人异动,对吧?”

“嗯,不过那也是我哥那边的消息,”谦也抓了抓头,“不过看样子,这几个契丹兵士,是刚才被幸村君抓着了。”

“二爷还回那火场里去做什么呢……”丸井蹲坐在地。他与切原本是留在家中陪伴夫人,奈何从一月等到七月,竟然同时收到了来自白石的平安信与老爷发来的“大儿身故二儿失踪”的消息——坐立难安的夫人当即命二人收拾东西前往延州。

切原个路痴且不必说,多亏得丸井机敏,二人才到了延州。在延州城门下因为一点小事离奇地与守城兵士发生了冲突,但是因祸得福认识了忍足谦也——回忆到这里,丸井瞥了眼一脸严肃地盯着“俘虏”的切原,心里默念傻人有傻福。又幸得老爷所中蛊之效力随时间淡化渐至微无,谦也与阿修齐齐从旁佐证,也算有点“真相大白”的味道。

随后延州城里的“清人”风波此处暂且按下不表,得了忍足侑士一纸书信,丸井切原又急急忙忙收拾东西准备奔赴唐龙。看不过两个混小子边走边问路的糟糕情形,幸村老爷便让谦也跟着一道来了。有熟手带路,仅仅一天多的功夫,便赶到了唐龙。

外形醒目如白石幸村,即便行事还算低调,在这么个不大的镇子里也不难打听。得知二人白日里在城郊转了许久,三人知道事态紧急,便连夜在城郊搜寻起来。紧赶慢赶好歹赶了个正巧,丸井心道我与公子上辈子必都是积了若干德的。

“啊——”丸井忽然触到了什么似的跳了起来,“二少爷回火场里,不会是去寻大少爷了吧?”他本管幸村叫“二少爷”的,一路上念叨起的次数多了,才简称为“二爷”,以至于幸村方才听着觉得陌生。这会儿想起白石来,叫“大爷”的话可就别扭了,故又把称呼改了回来。

“白石那家伙……没那么弱吧。”谦也回答得颇有信心,话音才落,便听得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火光瞬间擦亮了夜幕。浓重的硫磺味里,等待着的三人都条件反射地握紧了武器,却见烟雾之中,逐渐显出两个人影来。看清第一个人是幸村时,丸井便想扑上前去;这时清晰起来的第二个身影,却是个陌生男人,持剑对着幸村,且那剑尖直逼喉头要害,登时便令丸井止住了动作。

大概是看出了幸村实战方面的薄弱吧,丸井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的剑尖,待确认那剑锋在隐隐抖动之后,他默默地向男人说了句“保重”。自家少爷自傲透顶的风格与无须怀疑的洞察力他再清楚不过了,既然那人体力已消耗去了不少,又不是什么绝世名家,自然不可能与幸村抗衡。

果不出他所料,僵持不过片刻,男人沙哑着嗓子让幸村放下武器,幸村作势慢慢蹲下,蹲到一半,却借着男人防备稍懈,一剑刺出,又快又狠,势要将对手拦腰斩断。那人倒也不是吃素的,凌空一跃堪堪躲开幸村的攻击,不过也丢失了对幸村的制约。这下幸村更是占据了优势,连连出手,杀招迭出。

插不上手的三人都有些意外。幸村素有的霸气是他们已知的,可霸气与不冷静,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过分频繁突袭不可能不会露出破绽,丸井正这么担忧着,便见男人一剑削向幸村左脸;虽被幸村避开了大半,脸颊上却还给剑气带出条浅浅的血口子来。

切原见状,整个人几乎就弹了出去。亏得丸井手快,生生给扯住了。“别去添——”乱字还未出口,却见幸村蓦地一愣,捡了空的敌人当然趁机咬上,劈手一剑划伤了幸村左臂。循着幸村的眼神看过去,丸井发现渐渐淡去的烟气里显出了一群歪歪扭扭的影子;虽有手臂腰身腿脚等形状,前行的姿势却……诡异难言,简直……

“蛇妖退散蛇妖退散——”丸井忽地感到自己扯在手里的衣角往下一沉,扭头一看,切原竟已半蹲下来,手中比比划划,口中念念有词。幸村那里有刀光剑影地恢复了整场战斗状态,丸井暂且放下心来,凝神看向那队隐隐有靠近之势的怪物。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希望那是自己的错觉。

“白……白石?”这次差点冲出去的是忍足谦也。丸井的预感得到了证实——那队伍中间,混着的一个姿势同样诡异的家伙,正是白石藏之介。丸井和切原均是白石离家后才入的幸村家,对大少爷远远不如对二少爷熟悉;此时的“白石”距离较远,又太过离谱,二人一时间均是反应不及。

丸井踢了脚切原示意他给自己帮手,二人合力,不由分说便按下了谦也:“你既然知道大少爷的实力,就先观望一阵。别帮倒忙——”话音刚落,那怪物队里便起了骚动:一个家伙踩到了余火,嗷叫一声歪倒了下去。未曾想,这一倒下,周围立马密密地围上了一层怪物,骨头断裂的声音隔着够远还咯得人心惶惶,又看不清状况,三人面面相觑,都是出了一身冷汗。

幸村大概是知道情况的,余光注意到那边的动静,剑招又乱了一乱。谦也看得分明,急道:“若不把那边的状况搞清,你们家二爷怕也危险。”丸井略一咬牙,头一点,三人倒是默契极佳地施展轻功,奔向了靠近怪物堆的一幢建筑。半燃过的屋子有些摇摇欲坠,但好歹能掩下身形。转过残存的墙角,三人却看见了倚在半边墙壁上喘气的白石。

“怎……”谦也还没问话,白石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许是扯到了伤口,嘴角顿时一抽,痛苦的模样让三人都有些失措。寂静维持了小片刻,白石慢慢坐起来,随手沾了些也不只是水还是血的液体,在地上涂了两个字:推墙。

六只疑问的眼睛齐齐看着他。然而白石没多解释,只是慢慢起身,看向外面。这个距离已能清晰地瞧见怪物们如蛇一般的大口与森森白牙,白石猛地一跃,就到了怪堆跟前。蛇形怪人们却不如蛇一般听力迟钝,这边动静不算大,却惹得很大一部分怪人朝白石扑来。白石见计谋得逞,转身便招呼谦也等三人推墙。

切原眼瞧着白石摇摇晃晃似乎已不奢望提起轻功掠到墙这边来了,登时头脑一热。待他自己反应过来,却见自己扯着白石,已回到了墙内。怪物自然紧追不舍,丸井谦也双人合力恰恰在这一瞬里推倒了砖墙,巨响震得耳膜隐隐作痛,腥味肆虐。

“剩下的怪物拜托你们了——”白石精神一振,看向还在与对手缠斗的幸村,话却是说给这里还状况不明的三人的,“切记不能被咬到,一个活口也不能留。详细的事后我会给你们解释。”

“莫非这是……”谦也神色一变,显然是想起了什么。

白石一边向幸村的方向慢慢走去,似乎是还在调息;一边答谦也道:“如果你想起的是修叔曾经提到的那个……应该就是了。”

“到底是什么嘛?”切原丸井都很好奇。

“总之是恶心的会吃人东西……”谦也缓缓地拔出佩剑,蹙起了眉头。

“大哥大叔大爷,我说这事明摆着,你就不用抵赖了吧?”半个时辰后,地点已切换到了一处暂时无人的民宅。一场恶战后几人不说筋疲力尽,至少也是极想找个地方歇一阵。走出半里路,丸井先发现了这户大门未锁、大概是出去避火的人家,便也不拘泥什么仁义道德君子守则,带着一帮人进了屋。

后被白石幸村联手——当然了主要是恢复了正常水准的幸村——擒下的男人据幸村说是个头目,自然成了“审问”的重点对象。不过这家伙态度相当坚定,吃了切原几巴掌都没吱声。

反观他几个不成器的下属,一个个都想说些什么以保全性命,无奈底层兵士,知道的本就有限。切原丸井均对这几个“孬种”表现出了不屑,倒是白石颇有慨叹:“平头百姓,既不争权也不夺利,只求平平常常的日子,却也是不能。”

幸村这段日子里看过太多生死,已不复刚从家里出发时只想到建功立业的少年心性;本欲附和白石一句,忽地想起白石之前装作怪物混在怪堆里吓煞自己一事,立马冷了脸,话里带刺:“平头百姓只求平平常常日子,可惜吓也被吓死了。”

话刚脱口便觉有些粗俗有些过分,在军营呆了这半年,看来还真受了不少坏影响。白石倒是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赔礼:“那必然是小的不对,军州事大人教育得合情合理英明神武。”

“……油嘴滑舌。”幸村也崩不住脸,略露笑容。能从鬼门关里平安走回来,毕竟是件劫后余生的天大喜事。

东方已泛出鱼肚的白色,虽是满目疮痍,倒有新生景象。

“若是此战过后,一切也能迅速新生……”幸村不觉喃喃。

“精市会种田么?”白石忽而问。

“欸?”

“说‘新生’什么的……”白石笑得两分挪揄,“民以食为天,要不战后,你挑水来我种田?”

“你挑水你种田,我看着就好。”这话似乎又有哪里不对,幸村觉得自己一定是一夜未眠,思维混沌了……

【第十二回·完】

◆第十三回 愿我共君俱寂寞

稍事休息,天已亮透。城郊的火也在不多时后熄灭,火场附近的百姓渐渐归家,当然包括了几位主角暂时“借居”之家的主人。与正主交涉的工作被众人一致丢给了白石,摸着头苦笑连连的某人自然也不负众望。

谁知道这是发自内心的“不介意”还是“民不与兵斗”的作用呢……白石反复地向户主——一对五六十岁的老夫妇道谢,又不好意思地借用了厨房。虽说不愿再给别人添麻烦,但,“民以食为天”,肚子咕咕抗议不容忽视。

半个时辰后切原被生生饿醒,迷迷糊糊里香味撩过鼻翼,切原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眼睛还没睁全便凭着躺下前的印象左手去推丸井——结果推了个空。鄙夷的声音从他的右上方传来:“笨蛋,这还没睡醒啊。”

使劲地揉眼,视野渐渐清晰。丸井一手端着一盘或者说一盆吃的一手叉腰,香味就是从那个外表挺糟糕的盆子里钻出来,再钻进了自己胃里——饥饿感更加强烈。

“吃吧。”丸井把盆子整个塞到哦不其实是扔到切原怀里,然后哼了一声貌似不悦地走开了。溅到脸上的汤汁有一点点地烫人,但是切原莫名地觉得心情好了很多。猴急猴急地把东西塞下去,切原蹭到了不知何故正发呆的丸井身侧。

等了一阵,丸井的忽视逼得切原只能先开口:“喂,你今早也没睡多久吧,现在去躺一会儿?”

丸井“咚”地一声躺倒在了地板上,头枕手:“反正睡不着。”

“唉?”切原扭转身子盯紧丸井有些黯然的眼睛。

“你想啊,”丸井开始胡扯,“大少爷二少爷亲自来唐龙跑了一趟,契丹人只捉到十个整,剩下的呢?不会是他们想凭十来个人打下这么大个镇子吧?”

“也许……是被吓跑了?”切原沉思。

“……扯。”丸井一脸恨铁不成钢,“显然是藏在暗处。还有那些蛇化怪人……真不让人省心啊。”说到最后,音量渐小,倒像是在自言自语了。

切原有些粗鲁地拨开了丸井遮着眼睛的手,俯下身子,在鼻尖距丸井的鼻尖只有一寸的时候定住了:“你真是因为担心这个而睡不着?”完全不相信啊。

这笨蛋偶尔直觉还不错。丸井侧过身,连扯淡都懒得扯了。心里乱糟糟的原因当然不是什么家国天下——本来,一个并未上过战场、也未被灌输过建功立业观念的少年是不大可能对那些飘渺的字眼有深刻的理解。他能理解的只是一家人其乐融融永不分离,仅此而已。

但他发现那似乎是不可能的了。谦也无意间说漏嘴的、幸村并非老爷亲生也只是“不可能”中极小的一点,更大的部分……在白石藏之介那里。

早在见过白石以前,在一边看着幸村给白石回信时,丸井就曾觉得难过——幸村的好胜心并非经常显露,但对着白石的来信,他甚至会先打草稿后誊写,一笔一划,一旦不满即撕掉再来。明知这般长途,一封信丢在途中的可能性很高,他也从未降低过对自己的要求。

及至这年元月,白石归来,丸井愈加觉得“危险”。自己与幸村名为主仆实为兄弟,素日无大无小;但白石与幸村,名为兄弟实则……该如何形容呢。总之幸村平时极少与自己提起的种种,如军理如“杂书”,幸村都会与白石聊起,白石也能对答如流,闲来无事,二人便是说一个下午也不厌倦。夫人也曾笑过二人六年不见均话多了,然而丸井设想了一下,这二人要是想说的都说足了,静默相对,岂不是更让旁人……艳羡么。

哪像切原赤也那个笨蛋、白痴。丸井愤愤地在心里骂,能感到有人给他盖上了毯子,丸井先是假装睡着了,然后慢慢地真的进入了梦乡。梦境的开端是今早的真事,即他主动去厨房给白石帮手,看那双掣剑潇洒拿锅铲也同样好看的手变戏法似地炒好一锅菜。而后……因为这家完好的碗筷并不多,白石没什么犹豫就把饭菜混在了一起,一人一个盆子。

自认为对吃有些研究也有些讲究的丸井在这里并不好挑剔。烧火这种事,他其实并未做过,也逞强不让白石看出来。火星哔哔啵啵地绽开,他小声问白石:“你和二少爷会一起离开我们吗?”声音藏在柴火化烬锅碗交响间,白石侧过头来,对他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

“怎么样?”幸村小心翼翼地阖上门,身后的人如此问道。

“额头很烫,大概是风寒,”自然而然地把盆子毛巾递给白石,幸村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关节,“难为他们奔波这么远。”

“说起来,他今天问了我一件事。”

“嗯?”幸村等着白石的下文,见白石闭口不言,幸村扬起了眉,“你这意思,是要我先给你答案,你再说丸井的问题?”

白石勾起了嘴角。幸村开始后悔刚刚把盆子毛巾递给白石,不然至少还能甩他一脸水先。然而白石随后便诚恳道:“如果你还没考虑好,可以……再等等。”

这般诚恳听起来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幸村斜了他一眼:“如果你反悔的话。”

“怎么会。”白石苦笑着摇头。他所担心的,仅仅是爱逞强的某人把真心也逞强去了而已——不,他深知幸村精市不是会违背自身真实意愿的人。

深吸一口气,幸村尽量使自己平静一些。指尖烫得像要烧起来了,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并且稍稍担忧起自己此刻脸颊的颜色。扭捏磨蹭不是大丈夫所为,但最终幸村还是扔给了白石一个“潇洒”的背影:“我能够确认,你对我的特殊与重要。”

风风火火穿过回廊,幸村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丸井到底问了什么。

心跳还是有些夸张,他在院脚寻了块石头坐下。无风景可言,但只是这样吹着夏风,竟然就可以让人心生愉悦。

接下来的几日,五人暂留唐龙。一来丸井有恙,虽不是什么大病,但所谓“病去如抽丝”,连着几日,他都恹恹地无甚精神。二来,关于此地契丹人的动向与蛇形人之谜,未能查清,决不可撒手不理;第三么……日月如梭,眨眼间,中秋便在眼前了。

如此这般,幸村日日与白石、谦也一道出门,照料丸井的重任多扔给了切原。丸井不便说什么,只得生闷气,往往搞得切原摸不着头脑;只可惜幸村在感情方面说来天然得很,不经旁敲侧击便易浑然不觉,故忙碌起来只记得偶尔给丸井带回三两小吃——反而惹得丸井左右思量,烦恼丛生。

眨眼便是中秋之日,猛觉街上的瓜果身价飞涨,幸村这才意识到,唐龙虽处宋庭边缘,习俗上却与中土类似。忆起京师中秋之日登楼拜月临风祭酒宴游达旦的种种奢华,竟恍如隔世。复又想起尚未康复的丸井,幸村决定,先把毫无进展的调查搁置一边,且去置办些节日物品回来。

选了些瓜果饼子,一结账,却是囊中羞涩。这段日子一直是只进不出,出现这种尴尬,其实是早晚的事。何况自己还一时闹热,去买了所谓石碑护身符……即便明知是虚妄之事,一旦涉及白石,幸村多多少少总会抱着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幸村满面歉意地向老板说了银钱不足,不料那小商贩竟横了起来:“没钱还称选了大半天,小爷您这是玩我呢?”

没必要与这种人动气。幸村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最终冷冷道:“做生意的只讲个和气,您这般见钱待人,怪不得门可罗雀。”

一句话偏戳准了人家痛处,小贩抡起拳头就要砸幸村。幸村怎会乖乖挨打?在那人反应过来之前便绞住了他胳膊,几乎将人从柜台后提了出来。

“哎哟哟……哟……打人了啊,街坊邻居们……哎哟……”身体动弹不得还剩下张嘴巴,小贩叫骂不歇,很快便引得店门前聚了一层人。此时罢手不妥不罢手更不好,幸村略有懊丧。当然,以幸村的口齿伶俐,要想几句话说得围观人一致指责小贩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此时心情已坏,傲气上涌,便生出种“懒与俗流废口舌”的淡漠来。

“这位公子可没玩你,玩了你的大爷,姓只,叫认钱。”有人拨开人群走上前来,不消说,正是白石。他一句俏皮话说得人群里一阵哄笑,幸村趁此放了手,抖抖衣袖便欲走人。此前他口头“承诺”了白石些什么,见了白石便感别扭,这会儿当然也不想与白石一起被人围观。岂料白石右手挽住了自己,左手从兜里摸出一锭银子抛了出去,恰砸中小贩门面:“只认钱大爷说了,不用找零。”

此举自然又引得人群一阵骚动。幸村手腕加力反过来制住了白石,半拖着他,速速离开了现场:“白石藏之介,看不出来你这么爱出风头。”

“没办法,谁让他想对精市动手呢。”白石凑上前来笑得轻佻,感到幸村拳风袭来他连忙吸气退后,只让拳头稍稍擦着了小腹。

“罢了。”幸村彻底气馁——不——明明是不屑与白石计较,扭头往家走。不知不觉竟把临时借居的地方当成了家,意识到此他小小地叹了口气。忽听白石在背后道:

“前几年,爹总是扔下我一人,外出与阵亡兵士的家属过中秋。尤其是我到那边的第一年,总觉得自己与别人是不同的,无论如何也放不开。结果中秋只是一个人在庭院里对着月亮发呆;说来可笑,居然差点哭出来。”

幸村不觉已停下了脚步。十二岁便辞家赴远,爹又是完全不懂得照顾人的,白石最初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一直不敢想象。也是因此,给白石写信时才啰嗦许多,只盼能解他些许思乡孤寂;啰嗦完毕却又担心他看了更加难过,只得从头删改,次次反复。

“好在有谦也小光修叔他们几个。”白石说到这里,声音稍带了笑意,“亏得谦也不计较我的坏脾气,更亏得修叔能说服当时看我还很不顺眼的小光,于是我们四个一起,吃瓜赏月,乱侃胡扯。”徐徐走近,白石张开双臂,从背后缓缓拥住了幸村。小巷中并无旁人,幸村微微一颤,慢慢也放松了下来。

体温交融呼吸可闻,幸村慢慢阖上了眼睫。

我也想和你一起过中秋,想了整整六年。

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白石在幸村耳畔道:“那天很愉快,然而第二天……我被爹暴打了一顿。”

“……哈?”忽然出现来的转变莫名透顶。

“因为瓜是小光从别家田里顺手摸的,虽然后来他向我道了歉。”

“……”幸村扶额。刚刚完成小动作,思维的重心还没转换过来。

在他兜里躺了几天的石碑护身符此时已转移到了白石的口袋里,说不出口的温柔话语……都在那微凉的石块里。

【第十三回·完】

◆第十四回 相共凭阑看月生

许是因为白石说起了那偷瓜的往事,初次以非兄弟身份拥抱的紧张——或者说爽脆摒弃正统眼光的刺激,于不知不觉间竟减小了许多。二人且聊往事且徐行,一如六年之前。

推门进屋,却听得切原语气颇激动:“正是因为不可能永远在一起,才该更加珍惜现有的每一天吧!”

幸村推门的手登时僵住,停了少顷,才低声笑道:“未曾想,赤也这家伙,也能说出这般话来。”

白石侧了下头:“本是寻常道理,奈何世人健忘。”

话音刚落,便听丸井不服气道:“笨蛋赤也果然也只能说出人人都晓得的道理。我且问你,你说珍惜,到底是如何珍惜?”趁着切原一时语塞,丸井进而道,“难不成,便是把我拦在这屋里,连最后几日也不能与二爷一起?”

幸村闻言,不由一怔。想来也是,丸井素来对自己颇依恋,此番不远千里追来,自己却连半日也未抽出来……刚欲推门入内,不想丸井接着道:“是,我明白二爷想和大少爷一起,可没想过你居然也嫌我多余。那我收拾东西,速速回京陪伴夫人,总称了你心吧。”

看来是切原不知说了些什么,惹恼了丸井。余光瞥见白石已扶墙坏笑,幸村不由升起了一脚踹过去的心思。当然这种念头不大好随随便便付诸行动,幸村瞪了白石一眼,随后叩门。不知为何,这一二日来,他似乎有了种“来日方长,慢慢算账”的错觉。

待切原开了门,不出幸村所料,丸井低着头坐在窗边,佯装专注于点心。明知骗不了任何人,有时偏还爱做个样子,这一点,丸井真是与自己如出一辙。幸村心思微转,向丸井道:“今日中秋,看文太这个样子,莫不是想家了?”

“稍微有些吧。”丸井嘟囔了一句。

“说起来,文太旧家在江浙,听闻那边,中秋是有放河灯的习俗?”

丸井闻言果然打起了些许精神:“二爷听说过?坊间惯是叫‘一点红’的,羊皮小冰灯,千盏万盏如繁星,真是美丽。”

幸村一面含笑颔首,一面瞧了白石一眼:“此处虽无千盏万盏,藏之介倒也准备了十来盏?晚间大伙一道去放了,也稍稍热闹下。”

是十五盏哟六盏大的九盏小的,原来偷偷准备时也是打算和大家一起娱乐的,不过“惊喜”被提前曝光,白石还是有些懊丧地揉了揉眉心。幸村见状亲切地拍了拍某人的肩:“想开些。”

“我很想得开,”白石勾起了嘴角,“这说明精市暗暗观察了我——嘛。”上挑的尾音很自然地激起了幸村的不快,于是他反唇相讥:

“……如果你认为这样的幻想能带给你某种意义上的安慰的话,我姑且给你这个权利。”

两人斗嘴,不意竟逗得丸井也笑了起来。歪打正着么?总之开心便好,白石心道,还是让他们再顽一会罢。遂收了玩笑,先退出了房间,去准备晚间的吃食。

亏得天晴无云,酉时过半,便有浅浅月轮初现天际。尽管天还亮堂着,丸井已和切原张罗着在院内摆桌搭台,甚至还招引来了几个附近人家的小孩。白石一面端了些小食出来,一面挪揄闲着的幸村:“小孩心性虽重,但面对比自己小的孩子,倒是哥哥模样十足——这一点,精市和文太倒是很相似。”

“我可自认比你适宜做哥哥得多。”幸村轻哼,顺手揽过一个圆滚滚的小姑娘抱在怀里,戳她脸蛋。

“锅锅……”嘴里塞着饼的小姑娘口齿不清,“文太锅锅他在忙……”

幸村“锅锅”忍着笑伸手给她扶着饼的边缘避免饼掉下来,解释道:“那是拜月的祭台,人们常说,女孩子拜了月神,可‘貌似嫦娥,圆如皓月’。”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慢,还不忘又揉了揉女孩儿手感极好的面颊。白石在一边瞧着,笑得无奈。

说笑间,夜色慢慢降临。拜月相较吃东西,自然成了非重点。由于人比预想中的多了好些,之前准备的吃食不多时便被扫了个干净。好言将几个年纪稍小的孩子哄回了家,剩下三个一个拽着丸井一个拽着切原一个拽着谦也,排队儿似的往河边去了。

提着河灯的白石与幸村紧随其后,幸村此前觉察到白石偷偷摸摸地在准备材料,故而猜到他做了河灯。这会儿他其实也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这些颇精致的小物件,不由夸赞了两句白石的手艺。白石一反常态地摇摇头,没接收赞扬:“这河灯,且不说数量不够,但就质量,也与正宗的‘一点红’差了不止一个等级。嘛,银钱不足。”说罢最后一句,他挠挠头,似乎始终不能释然。

幸村想不通他这么在意河灯的质量却是为何,便随口安慰道:“边城僻壤,能有河灯已是不错。大家都很高兴了,不是么。”

“你高兴么?”白石反问,侧颜在月光投影下忽然显出了些许悲伤。

幸村一怔,片刻后,才低头答道:“坦白说,能像这一晚一般,无生死忧患,团聚一堂,我就……很知足了。

“其实……”其实,还想说说关于白石,关于自己那份心情的。但是说不出口。一切语言要命地卡在了喉咙口,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口干舌燥。可白石还在静静注视着自己,他在等下文。

“其实……果然还是觉得,这河灯很好看呢。”说完毫不相干的话,幸村只觉得浑身乏力。竟然连真心都无法良好地传达出去,真是难看透了。

而就在他自我埋怨之际,白石缓缓地开口了:“其实我呢,最早是在某个七夕想起和精市一起放河灯的。最初觉得这年头有些好笑,笑完了却……害怕了起来。”幸村闻言蓦地抬头,正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瞳。这样的凝视下他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静听白石把那个“最初”讲述下去。

“那时我觉得……自己也许是疯了吧。放河灯的日子那么多,不是清明不是元宵不是中秋偏偏是七夕,真是……可是反复思量过后,果然觉得,脑海里还是只有七夕时节,河畔男男女女放河灯的模样。那时真是觉得……这种疯话,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亲口告诉你了。”

这种疯话……

噤声的咒语似乎已自动解除,幸村沙哑着嗓子,但是足够清晰地说道:“而我现在,确确实实地听到了。可惜我……”幸村瞧见白石的眼眸渐渐下垂,他知道那也许是自己此前的回答太过含糊。重要的人有那么多那么多重要的身份,但白石要的只有一个,他懂。

“可惜我……意外没觉得那很疯狂。

“也许我……本来就有些不正常吧。”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幸村尽量表现出不太在意的模样。坦白同样喜欢着对方这件事,果然还是比直述自己从小涉猎过分广泛、禁书看了一堆男男亦曾有看过这种事容易得多。

然而白石很不留情面地笑了出声:“你不会,看过市坊间有卖的那些……”

“无意里翻到的。”幸村正想转移话题,恰巧看见丸井切原在远处使劲儿挥手,便匆匆过去了。白石也快步跟上,难掩的欢喜写满了眼角眉梢,直搞得一个眼尖的小孩追着问“精市锅锅说了什么笑话”。

月亮已然升上来了,皎皎银轮,悠悠半空。湛湛天幕,爽赖微生。耳畔人语渐渐如隔了一层,却有一人的面庞在身侧格外清晰。此时若套用话本里所谓“天地之大只剩一人”,虽是俗气了些,倒也真有二三分意思。四目相对,本来照此发展,接下来的情节无非是“某某微微一笑,某某不觉看得痴了——”然而现实是……

“啊当心——”本来拽着谦也的南瓜头小孩为了伸手去捞渐渐远离岸边的河灯,脚下一滑便摔了下去。饶是谦也反应迅速,也只来得及喊出三个字,接着跟着掉进了水里。

八月的河水不甚凉,大家本以为凭谦也的身手,救个小孩该不费事。迟钝地看着谦也在河面上快跑了小片刻,白石才如梦初醒,下河捞人。折腾了一阵才把喝了几口河水的小孩和脱力后栽进河底的谦也给拖了上岸,丸井郁结地来了一句:“什么嘛,原来谦也不会水……”

“我……咳……有说过我会水吗!”谦也愤愤。

“任谁看了你那‘凌波微步’都会以为你水性不错的……”切原忍不住挪揄,周围一圈人,包括那才从水里出来的罪魁祸首南瓜头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没良心……”谦也只能自己念了一两声,“你们啊,三三两两的都排挤我呢,我还是早点收拾东西回去找我哥了。”

“说起来,小光现在身在并州,有段日子没来联系了。”白石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这段时日稍稍闲暇,他与幸村都写过信向熟人报了平安。柳那边飞鸽传书,不几日回信便到了,唯独小光那头,迟迟没有音讯。谦也又跟着抱怨了两句旧友无情,天气尚暖仍得防着感冒,几人目送着十多点红光消失在水光粼粼深处,便回去了。

是夜有人好梦至天明,有人辗转到日出。前者比如心愿达成心情好过头的白石,早起晨练时便遇见了呆怔在院子里、两只眼袋无比醒目的谦也。

“发生什……”话未讲完,他便先瞧见了谦也手里的一张小纸条。纸条上草草几字,字字触目惊心:

辽人南侵,定州危难。速来并州,十万火急。

辽人的真正目标竟然是距开封府更近、更可能一剑封喉也更容易遇到强阻的定州府。如此一来便很容易讲通唐龙镇辽人实际数目有限的真相了——他们本就是个幌子。

“原来如此……”白石心念一转,忙跑向关押着他们之前俘获之人的小院,几人俱在,却是横尸在地,已无生机了。再顾不上其他,白石一把提起那个似有余气的头领,厉声喝问:“说,那样的蛇形人还有多少?”

没有回答。一丝嘲笑或是苦笑从异族汉子的嘴角滑落,最后一缕生气刹那消散。

懊悔也无可挽回,这几日太过平和幸福,当真太过大意。白石扬手,纸条的碎屑从指隙纷纷飞落。

这一日,白石幸村谦也丸井切原一共五人,草草收拾一番,往并州去了。担忧着蛇形人被投入战争、前线之人却毫无所知,几人走得相当急促,一路几乎无话。

【第十四回·完】

◆第十五回 浮生未到无生地

史载:

甲戌,边臣言契丹谋大入,诏镇州所屯河东广锐兵及近南州军,先分屯兵并赴定州。

……

丙午,辽主如南京。

丁酉,帝谓辅臣曰:「累得边奏,契丹已谋南侵。国家重兵,多在河北,敌不可狃,朕当亲征决胜。卿等议何时进发?」毕士安等曰:「陛下已命将出师,委任责成可也。必若戎辂亲行,宜且驻跸澶渊。但郛郭非广,久聚大众,深恐不易;况冬候犹远,顺动之事,更望徐图。」寇准曰:「大兵在外,须劳圣驾暂幸澶渊,进发期不可缓。」王继英等曰:「禁卫重兵,多在河北,宜顺动以壮兵威,仍督诸道进军,临事得以裁制。然不可更越澶州,庶合机宜,不亏慎重。」诏士安等各述所见,具状以闻。

几个月里,全朝上下纷乱如麻,前线有人泣有人喜、中土有人忧有人怕,众生万象,不过被概括成了史书间寥寥百字。然而这数百字里,不少笔墨均着在了一人之身,对此,任何人也无异议。

“若非寇相力争,只怕我们连这一战的机会都无。”流转数州,白石与幸村最终还是在韦城与从开封府出发的抗辽将士们会合,共同北上,在澶州摆下了开封府的最后一道防线。澶州城被黄河分作南北二城,中有浮桥相连,本为沟通两岸的重要枢纽;若此城再破,辽军铁骑便可踏过黄河天险,直逼京畿重地了。

此前宋军在定州与辽军对峙,一度曾有和谈传闻。只可惜辽军不久即攻破祁州,萧太后亲帅大军合力攻击冀州、贝州。待辽军攻克德清,澶州已是三面受围,岌岌可危。

命运攸关的一战即将打响。好在此时的澶州城,不仅驻扎有大宋禁军精锐、各地前来勤王的正规军,还有武林人士,甚至是拿起武器的普通百姓。谦也曾一本正经地与众人探讨过“我们属于哪一种”,结果白石幸村异口同声地回:“哪种都不算。”

算了算了……反正是统一指挥自由发挥,战场上该还分得清敌我。谦也自暴自弃地转过身,肩膀上一左一右同时被两只手搭上:“成大事无需拘此小节。”幸村是一如既往的霸气与自信,接着白石也按着他一贯的作风道:“任他官方非官方,一条心便好。”谦也懒得与这二人比口舌,还未跨出房门,便听得集合的号角响彻全城。

城门未开,登上城楼能于濛濛细雨之中远远望见十多骑一字摆开。为首的汉子骑着黄骠马,披坚执锐虽看不清面庞,那跋扈之气还是遥遥传来。

萧挞览。

“契丹的统军。”幸村听见白石在耳畔轻声道。就算在战场上依然没个正经形状,幸村斜了他一眼。谁知白石继续吹着热气:“精市九成在琢磨着擒贼擒王吧,不过久闻此人悍勇之名,还是当心为上。”

“知道。”幸村目不斜视,专心考虑起具体实施手段来。他知白石既开口要他小心,便等于承诺无条件地支持他行动。胸膛的温热不知是来自这承诺还是来自越擂越响的战鼓——尽管敌人在射程以外,但如此耀武扬威,不可能不激起军民一致的愤慨。

可惜愤慨并不能化作天梯延伸出去。幸村心算一番,估出萧挞览距伏弩的最大射程还差十五步而已。他毕竟只是来挑衅而非来送死的——这般想着,头蓦地被白石按了下去。流弩飞箭从头顶嗖嗖掠过,无一例外地在射中敌人之前就坠地了。

“浪费。”幸村哼了声。

“没想到对方的战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不,老马。”白石却很起劲,“本以为箭雨多少会惊动下牲畜,万一哪个不懂事的撅了蹄子,也算赚一个。”

“没想到在战场上你还有这般侥幸念头。”幸村故作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心中一个孤注一掷的计划已渐渐成形,却梗得他发慌——人终究是怕死的。

白石却认真地摇摇头:“你知道么,前几日我接到一封信——来自柳大军师,信里详细地讲了你在绥州数月之事。”幸村闻言心头一跳,他素知柳酷爱收集情报、整合编纂,却不知柳还有这“告密”的爱好。白石伸出手来为他擦去鼻梁上的一点泥迹,动作轻柔:“精市总爱拿自己的冒险去为大多数人争取稳妥的胜利……我讨厌你不拿自己当回事,却又无法不爱你冲在最前面的模样。只愿你真如柳所言,神佑永久。”

脸红真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反应,幸村想背过脸去,但那双难得认真的琥珀色瞳孔里闪现的柔和之光让他不愿移开视线。

“少肉麻……”最后他只能微微微微地笑了一笑。十一月的天风已颇有凉意,契丹兵士的叫骂声欢笑声随风而至,守城的兵士也回以咆哮。按耐不住想冲出城门的勇士也有不少,只可惜一来是否有伏兵并不明了,二来萧挞览功夫到底如何,也无人真正知晓。

僵持之际,忽听得城中一片喧闹。白石与幸村均在诧异,渐听得呼声统一了起来:“吾皇万岁——”

莫非……“御驾亲征”的真宗当真亲临澶州?饶是幸村这般素来不大敬上的,也不禁面露喜色。待那黄盖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呼声更是如响雷一般,几乎要掀翻了小小的澶州城。

幸村忙扭头注视敌人所在方位,果然,萧挞览驱马上前几步,又赶在箭雨抵达之前退出了射程。大概是知晓宋朝皇帝到了,萧挞览也装模作样地放了几箭——虽同样射不进澶州城,然而游牧民族惊人的臂力还是使得羽箭堪堪射到过了护城河,登时激得几个忠君非常的老兵眼横眉竖。

“上火箭——”听那嗓门,似乎是谦也。确实,在箭尾燃火是西边作战偶尔会用到一种策略,风势配合的话,可大幅拓展箭程。明明不是统领,然而发现这也许是个好主意的兵士们在命令到达之前便纷纷动手了。刹那之间,千万支火光齐齐涌动,衬着这微阴的天幕,端的是炫目非常。

幸村在火光中眯起了眼眸。从城墙上翻下来的时候他心道自己八成是疯了,然而不趁此乱又要等到何时?机会一纵即逝。硫磺味充斥着鼻腔,硝烟模糊了视野,可他真切地感到身边之人与自己同步地跃下了城楼。所谓既苦涩又甜蜜,莫过如此。

“你也注意到左翼的伏兵了么?”

“嗯。目测在五个以内。”

“这一阵火雨下去,不分敌我都有伤亡吧。”要命的浓烟里二人逐步靠近城东低矮的灌木丛,这里确有伏兵绝对不会错,且是埋伏得相当不错的,若不是箭火作乱,只怕幸村也发觉不了。

偏巧不巧,箭雨在二人快接近目标的时候渐渐停了,大概是火攻失败,不想再浪费。白石恰是左撇子,就势拽着幸村在泥地里一滚,总算藏进了灌木里。倏然间,雪白的刀刃从幸村喉头边堪堪划过深嵌入土,白石幸村双双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方拔起匕首的动作稍有些迟缓,大概也是不想动作幅度过大导致暴露。白石迅速出手,赶在幸村空手对白刃之前仅凭肉手握住了那刀锋。血从指缝间滑落,幸村的瞳孔蓦然放大。背后又似有掌风袭来,由不得人半点分神。幸村双袖中的短剑同时撒出,剑锋撕开血肉的手感意外地让人愉快。

无家国无天下,单纯为复仇而斩杀。白石自然也没弱到为区区小伤而罢手,一记漂亮的反手刀,了结得干脆利落。

一个半跪着一个半坐着,二人慢慢靠拢,互为依靠。这种情形下发力略难,毙敌二名,白石与幸村却也消耗了太多体力。尽管到了如此地步,双方仍都不愿暴露,隔着一截空当的另一片灌木之间,至少还有两对眼眸在窥视此处,伺机而动。时间在印象里仿佛过了很久,汗珠滚落的速度却提醒着人真实的时间。

银色的细芒微微闪动。

——是伏弩。

幸村只看得见白石的嘴唇一开一合,却无法准确接收其间意义。但是不借助语言,却有声音明确抵达心底:放手一战,誓以我身,护你周全。

多说无用。不是绝情只是决绝而已,战场上的拖沓愚蠢绝顶。既有人能懂我心,何必再以言辞之类轻飘飘的东西浪费感情?凌空跃出的时候幸村甚至没回头再看白石一眼,赴死的觉悟早有,当然没人会希望这觉悟能派上用场。

与幸村同时,白石也展开了动作。先发制人走到这一步最大的优势便是无需再忧心被敌人发现,迅速弹立起来,杀得对方措手不及。滚烫的血溅了一脸,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视野尽染上一片红色。

整齐的呼喊不知何时竟生生停住了,城前的旷野如斯安静。城楼上隐约有“杀出去”与“不许开门”的呼喊交织,白石出奇冷静地听着。不开门是明智的,因为皇驾在内,城外却说不清是否还有伏兵。他与幸村的冒险本就未想过要博取任何的赞扬、借助任何的支持,二人最好不过——他有些私心。

然而令他震惊的事即发生在片刻之后。幸村以一敌多,刀剑之声原本有些单薄,不知由谁带头擂响的战鼓,却缓缓地、沉沉地、渐强渐激昂,响彻平野。

什么嘛,原来不止我们两个白痴跑出了城啊。城内那帮家伙的心,也一同飞出来了呢。白石微微勾起了嘴角,离幸村还有约五十步的距离,他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却笃然觉得那身姿里有着十二分的笑意。

——背城一战居然是这般温暖的一个词语。

错身的空当白石听到幸村低语了一句。微一怔后他才理解幸村说的竟真是“看彩虹”——天边乍现的晴光让人一时间有些睁不开眼,只能隐约瞧见淡彩的光带缓缓铺开。

真像是精市的作风——浪漫过头,在战场上也不忘好看。可惜自己早已拜倒在此人战甲之下,且越陷越深,吐槽的立场也渐渐归于无了。抬手抹去唇边雨水汗水血水混合而成的液体,他旁观幸村的最后一击。遥天之末烟尘再起,远道而来的敌骑简直要蔽去了那彩虹;只是迟了一步,他们的统军已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从马背上翻坠下来。

最后一声剑吟如乐曲般动听。

——那是由我以刀剑谱写、以鲜血奏响、只献予你一人的,无上颂歌。

【第十五回·完】

 

◆尾 声 与君依旧绿衫行

大中祥符八年,春。

眨眼十年光阴流转,重游澶州,一切均非昔日模样,也不算出乎意料。通人性的马儿在街边缓缓地走着,马上的青年约莫二十五六岁,一双浅紫色的大眼,宛如西域传来的某种宝石。看得出来他在寻找什么,酒馆门前灵巧的小厮忙上前来稳住了马头:“客人是在寻什么么?正午的天啦,来楼里坐会儿,听听坊间市里的传闻,没准儿……”

青年像是在听,又像是没有在听。微微侧头看向身后,他问:“你方便么。”

身后骑着马的另一名青年挠挠头:“也不说方便不方便……嗨反正都翘班陪你出来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对吧?”他这“对吧”却是对小厮说的,小厮忙点头哈腰。

饭菜的香气从酒馆里源源不绝地跑出来,小厮边接过缰绳,边介绍:“我们这里不光有我大宋的彩色,辽菜也是有的。”他大约是把谁当做了外族,又或者只是介绍特色而已。

那两人不做声地进了店,看上去,一个心情不大好,另一个则是小心翼翼着。酒馆内,说书人正讲着今日故事的开场:“在座诸位,都该知道差不多十年前,发生在本地的一件大事。对了,澶渊之盟。此盟约一定,宋辽结为兄弟之国,战事消停;此后我主圣明,奖励耕织恢复发展,始有我侪今日太平。”

新进门的客人重重地哼了一声,但未起身。说书的什么人没见过?察言观色,打算缩减些关于战后之事的讲述,直接切入正题。不料座下有客人高声道:“说得好,打打杀杀过不了日子,早该签了这合约。”

“先生此言可谬大发了,”紫眸子的青年朗然道,“若无血战一场,射杀辽将萧挞览,契丹人就会愿和了么?光是十万岁币、二十万绢匹,怕是满足不了他们的大胃口。”他这话说得有条有理,驳得先前开口的客人哑口无言。

待小小的骚动平息,说书的继续往下讲:“刚才有客人也提到了,射杀辽将萧挞览,此事在我朝历史上,也算得生死攸关的转折点。今日要给诸位说说的,便是这一战中,不大为人所知的两位小将。其中一弩贯穿辽将喉头的,是个名叫幸村精市的青年,有传闻说,他当时不过十六七岁。”

“文太……?”紫眸青年明显异常的表情引起了同伴的担忧,“讲到二爷了耶。”同伴压低嗓音,似乎有些兴奋。

“那也是理所当然。”丸井微微一笑,表情骄傲得如被表扬的即他本人,“笨蛋赤也,今天来对了吧。”

“是是是,你神机妙算未卜先知。”

“现学的成语你也敢拿出来跟我卖弄?”

……

两人小声聊得欢,再回神听,说书的却已讲到了不知哪里:“……端的是貌赛天仙花也羞,倾国倾城月也闭,一回眸便惹几断肠。白石自得了此人,如获珍宝,令其日日随侍身侧,寸步不离。”

丸井茫然地看了看切原,切原茫然地看了看丸井。

“诸位曾听说过那几成了‘男皇后’的韩子高之事?幸村妍丽之姿容,传奇之经历,便与此人极类似。”

……妍丽……

丸井花了好一会儿才把拍案而起的冲动忍了回去。草草听下去,这无非是个大肆渲染幸村美貌、以及误入战场却一眼便倾倒了辽将,趁其疏于防备,一箭夺了人性命的离谱故事。说来虽是荒诞,但想象一下幸村听到如此“传奇”之后会有什么举动……丸井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捅了捅还在摩拳擦掌的切原,丸井小声道:“别跟蠢货计较了,爱长舌就让他长舌去。咱们且填饱了肚子就开路,你不是还有公务么。”

“公务哪比得上为二爷出气重要……”切原还有些愤愤。

“出气嘛……”丸井高深莫测地勾起了嘴角,“你就不好奇二爷听到这样故事后的反应么?”

切原想了一想,也乐了。说书的正巧要上点带荤的段子,意识到自己笑得不是时候,他硬把笑容憋了回去。原本还算安静的场子,在说书的讲到“那幸村轻解罗衫,香肩微露”时,忽地炸开了“呯——”的一声巨响。丸井心头一跳,忙朝着声源处看去,果然见一个初春就带着斗笠的客人摔碎了茶盏。

多半是了,还真叫个无巧不成书。他正要拉着切原上前,却见斗笠男身边的一个青年掏出一锭银子丢给小二,便要拉着斗笠男离开。斗笠男挣了两下,还是拗不过同伴,被半推半牵着出了酒馆。他黑色袍子下一双偏白的手,骨节毕露,正是丸井再眼熟不过的。

“他付账。”丸井扔下切原,飞身出了酒馆。然而纵使他反应够快,出了馆子,熙熙攘攘的街上,无论如何也寻不着方才的两人了。懊丧自不必说,从十年前澶州城下一战,他与众人失散,过后才寻到切原或者说被切原寻到。十年间他见过谦也,甚至见过小光、修叔、忍足侑士……但惟独寻不到白石与幸村的踪迹。那二人似乎偶尔会拜访旧交,也曾打听过丸井和切原的消息;只不过彼时谦也等人也无切原丸井的消息。

阴差阳错,一别十载。青涩少年都长到了近而立的年纪,但好在,看刚刚的光景,白石与幸村,有好好地生活在某一处吧。偶尔听听“自己的”故事,即便被歪曲到了九霄云外……也是别有意思吧。丸井几乎能想见白石一脸愉悦地看着幸村摔了杯子,“那家伙,一定是偷着乐呢……”他喃喃,也不知说给说听。

“啊呀,被文太说中了呢。”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惊讶得合不拢嘴的丸井随即被捂着嘴拽进了一条小巷子里,其手段残忍真与绑架别无二致。

揉了揉被抓得生疼的肩膀,丸井看着幸村。他告诉自己眼睛酸酸的绝对是因为疼痛,于是在静默片刻后他尽量轻快地开了口:“二爷还真是和十年前一样暴力啊,手劲真大。”

幸村闻言,表情变幻;临了还是笑着开口:“文太和赤也也都是老样子……总算遇上你俩,也圆我一桩心愿。”

被白石忽然从酒馆里拖出来的切原刚开始还有些状况外,明白了自己不是忽然花了眼,才一副“我被风沙迷了眼”的模样。

“好啦好啦,”白石忙插道,“精市可是路过道观佛堂都会顺便祈祷一下早日和你们重逢呢,只是现在搞不清要谢太上老君呢还是谢释迦摩尼。”

“不揭我的短你就憋得慌?”幸村冷言冷语,当然这边三人早习惯了他有些心口不一的特点,尤其是习惯了有差别攻击的白石。四人边走边聊,在这座他们曾经以鲜血捍卫过的城市里。

毕竟都不是小孩了,叙旧很快便发展成了酌酒叙旧。丸井从某家店里挑了几样小菜,切原付了钱;再回到约好的地点时,却见白石捧着一只酒坛,已与幸村二人坐在河堤上对饮了起来。

“太狡猾了你们俩。”切原从白石手里接过酒坛,给剩下的两只酒杯斟满。饮罢便不满地摇摇头:“这也忒清淡了些。”

“某个人酒品太差。”白石说得颇大声,切原满以为幸村会狠狠回嘴,不料迟了有小片刻,才见幸村笑意嫣然地转过头来:“嗯?”

……

“所以说嘛,才四小杯下去就变成这样了。”白石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所以我这些年来也几乎没正经喝过酒。”

“真是……辛苦了。”丸井这么说了句,而后与白石一道苦笑。尚清醒的三人本有意控制幸村饮酒,却一个败给了幸村的腕力一个败给了幸村的凝视一个败给了幸村的笑容。于是过了不多会儿局势便演化成了幸村一人抱着酒坛自斟自饮,大声地直白地毫不害羞地絮絮讲他和白石的这十年。

一开始还只是念叨些日常,说想念亲友想念爹娘却不知如何面对云云,渐渐尺度就有些大。白石无奈之下只能以哄小孩的口吻道:“夜已经深了哟精市走夜路会有蛇形怪人的……”听得出来蓦然出现又无声消失、状况至今不明的蛇形怪人始终对幸村存在着一定的威慑,不过……

“你休想再唬我,修叔早告诉我过了,那些蛇形怪人只是契丹人自己也没掌控好的异病者,他们曾想借此引起西北边境的骚乱,但你们烧光了。”“铮”地一声长剑出鞘,幸村一脸傲然:“再说了,它们若来,我一只一只尽数给斩了就好。”

……

春风刮过黄河岸,剩下的三人小声地吃酒谈天。孰料幸村的酒意愈发浓重,既然一剑在手,索性跳起了剑舞。

“……天……”幸村即便是醉态也是英气与柔美兼有,决不可说不好看;然而自动回忆起二爷纵马扬鞭的模样,丸井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

呆怔的切原则是问:“二爷何时学会的这个?”

相比之下白石显得淡定得多:“大概……是路过扬州城的时候,见别人舞剑好看,便过目不忘了。”

太聪明绝对是件坏事。切原如此总结。

“偶尔欣赏一下也不错吧。”白石的笑容里全然没有担忧,丸井弄不清自己是否该说句“不愧是和二爷一起度过十年的人”——其实他们到目前为止所有的分别也就是六年而已,且是人离心不离。

请这样一直走下去吧——太正式的话语丸井说不出口,但他知道,那二人,或者说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人,都是如此期待着,努力着的。

宋真宗天禧元年,澶州民间曾一度流传起一个关于“龙神现身舞河畔”的故事。传说里一头蓝发的龙神有着一张俊俏青年男子的面庞,身旁一个琥珀色瞳孔的青年,不知是河神还是别的什么神祇。

酒肆之间,那“倾国倾城幸美人”的传言却渐渐淡了。有说法是官家自纂的史书里将弩毙敌将的功勋记到了李中书令的头上,因此禁绝了一切“谣传”。

“还未盖棺已定论,万事悠悠且遂他。”

“你这是准备吟诗呢还是作赋呢还是填词呢?”

“白石郎已才尽,还是看你续吧。”

“……”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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