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者不填,填者不坑。坑而复平,平而复坑。

[POT衍生同人]西风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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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T]白石×幸村

西风传

◇缓步当歌

目   录
◆楔    子  别时冰雪到时春
◆第 一 回  路遥人去马嘶沉
◆第 二 回  萧条风物正堪愁
◆第 三 回  无奈夜长人不寐
◆第 四 回  古来才命两相妨
◆第 五 回  未死不知何处去
◆第 六 回  转烛飘蓬一梦归
◆第 七 回  杯酒与他年少隔
◆第 八 回  书被催成墨未浓
◆第 九 回  深知身在情长处
◆第 十 回  斩蛟断璧不无意
◆第十一回  死是等闲生也得
◆第十二回  拟将何事奈吾何
◆第十三回  愿我共君俱寂寞
◆第十四回  相共凭阑看月生
◆第十五回  浮生未到无生地
◆尾    声  与君依旧绿衫行

 
◆楔    子  别时冰雪到时春

宋真宗咸平六年,腊月已半。

刚入大寒的节气,汴京城内冷得异于往年。披着斗篷的年轻男人踩着路边的积雪缓步前行,偶尔往手心里呵点热气,搓搓几乎冻麻木了的手指。戊时的更刚刚敲过,街边,夜的热闹正在蔓延。

“精市少爷,要不要歇一会儿来碗热汤?毕竟是‘三九四九冰上走’的大冷天……”跟在年轻人身后的,还有两个个子稍矮、脸庞还略带稚气的家伙,这会儿开口并直勾勾地盯着路边小摊的,便是其中一个叫做丸井文太的。

“少爷”微微摇头,掏出两吊钱抛给他:“你和赤也去吧,我不用了。”

丸井扁了扁嘴,随即揽过另一个跟班——全名切原赤也——的肩膀,挤了挤眼睛:“天太冷了,少爷先回去?我和赤也再逛逛。”

“早些回来。”小幅颔首,幸村裹紧了披风,一人往家的方向走去。逆着风,他隐约能听见身后那两人扯着嗓子答:“放心吧,记着老爷和大少爷明天要回来呢……”

老爷和大少爷……幸村脚步不停,只是将帽檐又拉低了些,遮着额头。说起来,父亲和长兄,眨眼与自己已有六年未曾谋面。最近的那次会面,还是先帝驾崩、新主践祚时,父亲匆匆归家;停了不过十余日,或慈爱或严厉的话语还没说上几句,便又远赴驻地,且带去了长兄。父亲常年驻守延州,极少归家,相关记忆本就颇模糊;长兄倒是曾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只是这光阴一晃即逝,六年不见,而今他该长成什么模样了呢。

虽说自分别后,那二人也陆续有手信寄回,但始终不能给人以实感。夏季收到的信,拆开,往往有着诸如“这里的第一场雪刚刚下过,精市也该添衣保暖”的问候;冬季收到的信却是:“军营外面野花开得繁盛,和某前辈一起出去摘花却被父亲大人训斥了”……

想到父亲那实在算不得好看的字迹与兄长的种种“劣迹”,幸村不由地勾起了嘴角。便是六年过去,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生疏的也只是外貌,而非感情。毫无疑问,这一年的“年”,将成为全府上下最为热闹的一个年。母亲一个月前便开始张罗着令家人购置年货、打扫内外,尤其给自己那异母的兄长亲手缝了棉袍。

“只有哥哥的份儿么,娘亲还真是偏心。”幸村某次随口调侃了一句。幸村家有幸村老爷出任延州军州事,家境虽不能与奢豪富绅相比,但决不至于计较一件袍子。

“知道你父亲为何让你哥哥随了母姓吧。你过世了的大妈是京城白石家的独女,可惜年纪轻轻便难产去了。你哥哥打小无母关爱,就凭着你父亲那般粗糙的一人及些老妈子胡乱过到一岁上。我既嫁进来了,便该多疼他一些。”幸村夫人絮絮地说了不少,停下手里针线,看着站在床边心不在焉的幸村精市,又加重语气道,“况且,精市你平心讲,哥哥对你可好?” 

“好是好……”幸村垂了一下头,有些事情和母亲说不清楚。他那位姓白石名藏之介的哥哥,确实素来对他格外照顾——但照顾归照顾,这绝不意味着白石就放过了哪一个嘲笑——或者说逗弄弟弟的机会。幸村偏又是个打小就心高气傲非同一般的,最不喜被人说外貌清秀像女孩子,可这哥哥偏爱折两只花悄悄簪在他头上,要不就是不知从哪里弄来些胭脂水粉,突然袭击抹了幸村一脸。虽然的虽然,这些后来似乎都被幸村“报复”回去了,但……

“知道你俩欢喜冤家似的……”母亲适时地叹了口气,恰应着幸村回忆的节奏。说是欢喜冤家真是再准确不过的了,那形影不离的童年里,所有眼泪与欢笑,都是彼此关联的。

所以,不得不承认,他幸村精市,现在是有几分急不可耐地想要见到哥哥与父亲了。从十一岁到十七岁,幸村自觉身量飞窜,早不复当初略显阴柔的模样。若侥幸比哥哥高了一两寸,便也能取笑他一回……想到这里,幸村忽觉得自己这念头才真是幼稚可笑,便摇头将它从脑海里驱逐了。

转过街角,抬头即可瞧见幸村府的牌匾。寒气似是愈发地重了,幸村仰头看了眼阴沉的天,加快了脚步。

“少爷今日归来可早。”看门的老爷子已经点上了灯笼,笑容满面。

“啊,略早了些。”幸村一边应答,一边解下斗篷的帽子。

“您正赶巧,刚回府这就下起小雪了呢。”顺着老爷子灯笼伸出去的方向,幸村看见半黑的天幕深处渐渐飘出了一两星雪白。隔着一两条街道,寻常人家“下雪了”“瑞雪兆丰年”的欢呼声隐隐约约听不真切;相形之下,这条仅有两三户大宅子、且都是老爷带兵在外家中只剩妻小的旧街,便显出几分落寞来。

“老爷子也进屋暖和着吧”——这话本到了嘴边,却忽然刹住了。街角那头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如此熟悉,幸村本能地抬起头,向那个方向望去:

街边的灯火因小雪的扰弄而忽明忽暗,橙黄的光晕使一方天地遽然转暖;缀着零星青苔的石板路从冬眠里醒过来了,它又一次与马蹄合奏起乡曲,迎接远道而归的年轻人。

“大少爷,是大少爷回来了!”老爷子比幸村先脱口惊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似是听到了他的呼喊,骑在马上的人先挥了挥手,接着鞭影一闪,催得那马儿烈性发作,一声嘶鸣,速度骤然加快。

还真是胡来,幸村眉头微蹙。看得出来,连日跋涉,那匹枣红马已体力不足。但即便是如此,单手御马还敢这般,真不怕被颠下马来摔个难看。

“吁——”策马而来的自然是白石藏之介。未及卸下斗篷,白石先给了幸村一记猛拳:“精市还真长高了不少嘛,老爷子你说是不?”

“难不成,你以为只有自个过了六年?”幸村嘴上刻薄手上狠辣,嘴角却还是不自觉地扬起了。终归是久别重逢,怎样也板不起脸来。

“呵,手上功夫长进了嘛。”白石也不闪避,就任幸村揍了一拳,随即凑近脸来,将幸村细细打量了两个来回。幸村起初还耐着性子任他看了,也顺便观察白石这六年间的变化;待他发现白石也就是比幼时“放大”了些后,便有些在意白石的目光——

“有什么好看的。”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幸村终于一扭头一甩袖,径自往屋里走去了。白石在后面笑出了声,看来幸村这几年在家,脾气是分毫无改呢。

“还在外头磨蹭什么?娘可等着呢。”

“啊,说好是明天才到的,爹还在后头,是我先急着回来的罢了。”

“就算你说了是下个月才到,娘也早开始准备着盼望着了。”

“这么说来,你盼望了没?”白石接过下人递来的毛巾,细细地擦脸——风尘仆仆的模样,是会让家人担忧的。冷不防幸村盯着他问了句:“藏之介……延州那里,是冷得很么?”

“那是自然……突然问这个……”

“多年吹风辛苦你了,”幸村一脸严肃,“脸皮都锻炼厚了嘛。”

“……呵,精市讽刺人的功力也是日臻绝顶。”

“过誉。”

“彼此彼此。”

“……”

不管怎样,清夜瑞雪,离人已归,合家团圆。一切一切,至少构成了个圆满的开场。

其后不到半个月,宋真宗改元景德,是为景德元年。这一年的多舛从正月即拉开了帷幕……

【楔  子·完】

 
◆第 一 回  路遥人去马嘶沉

宋真宗景德元年,正月十二。浓浓的年味还在街巷间盘旋,为元宵准备的花灯已随处可见。

“这几日的天气真有些异样,连着几场不小的雪了——也不知算个什么兆头。”幸村打了个呵欠,凝视着屋外纷纷扬扬的雪花。

“少爷这说得哪门子的话,当然是吉兆了。”屋内正收拾打扫着的大妈连忙咕哝起来,生怕幸村继续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

“再这么下去,爹估计会提前回营的吧,道上也不安全。”幸村岔开话题,撑起身子。隔着结了一层霜花的窗,他依约瞧见白石正朝这边走来。

刚把门推开一道小缝,寒风便着急着挤了进来。略长的刘海尽被吹乱,阻碍着视线。幸村以手按住额前碎发,朝着似笑非笑的白石不悦道:“大冷天的,还不赶紧进来。”

“弟弟起得可早。”白石已是穿着妥当骑着马出去溜过一圈,鼻尖通红。

一听“弟弟”二字,幸村就知不妙。他与白石素来以名字相称,怒气上来还会连名带姓地叫骂——唯独白石酝酿了什么坏主意的时候,才会亲切非常地称自己为“弟弟”——几乎是本能地,幸村倒茶的手停在了半空。滚烫的茶壶提在手里,威胁明确:你若敢胡来,我便烫你个滚开。

白石见此,忙摆摆手,笑:“精市怎么这个表情,无非是许久没叫‘弟弟’了有些怀念而已。”许久不见真是个万用借口,随时可以拉出来假装好心,“对了,昨夜那么晚睡,今日又是雪天,怎不多躺一阵子。”

“‘哥哥’不是起得更早么。”幸村闻言一哂。昨夜是某翰林学士家的宴请,几个幼时便相识的年轻人聚到一处,簇拥着多玩了一阵子。幸村手气不行,又不如白石过惯了军营生活,有着丰富的赌博经验——十多局下来,难免被灌了两三杯酒。按他本意,今早是要多睡会儿的。只是一来严父难得在家,二来顽兄可能作怪,便硬是早早地起了。这会儿既被白石提起话头,他不免顺着怨了句:“脑勺略沉着,可见往年不合着你们厮混是正确的。”

“人生得有几个安定年。”白石摇摇头,也不多言。他深知幸村一向喜静不喜闹,昨晚与他同去,着实是给了极大的面子。

两人正说着,忽听管门的老爷子一路大呼小叫地跑了进来:“大少爷二少爷,大事不好了,契丹……边关……急报……”

“什么?”二人对望一眼。宋辽历来在边境摩擦不断,尤其是太宗雍熙年间,辽女萧绰以皇太后身份摄政后——汉人虽不愿承认,可此女确是才智非凡,决断英明。十多年间辽朝政治清明、军事大进,时时显出进犯中原的意图。此番异动,怕也是蓄谋已久。

老爷子喘过气,才细细讲了刚刚得到的消息。边关急报,备述契丹向边境大量调动骑兵,打着“修筑旧城”的幌子。圣上于早朝已批复了,道是敌骑利于野战,声言修城筑堡,或非其意。此时已下诏边关诸州县严密备战。

白石听罢,沉吟不语。幸村脸色微暗,片刻后才幽幽道:“今年元宵,可是又要让娘亲失望了。”

“父亲与我怕是尽快就得启程回营——这次团聚,也让你失望了。”白石言罢不忘强打笑脸,不是他不失望,而是失望又能怎样。

谁料,幸村静了片刻,竟然一字一顿地问道:“我若请缨上前线,爹,会应允么。”

白石不禁一怔。武将家门,子承父业者向来颇多。然幸村自幼便是做女孩子抚养,腹中诗书不少,武却未正经习过。亲戚之中时有以此为怪之人,询问幸村家的老爷,得到的却总是明显敷衍的回答。说白了即,因为种种缘由,父亲决不愿幸村从武,枉论上阵。

“果然……是希望不大么。”见白石不语,幸村垂了眼帘。

白石挠挠头,只得坦白说了:“岂止是希望不大。精市习武的天赋我是知道的,可毕竟没有正经从师学习过,这是其一;其二便是,家里总要留个男人的。你再要走,娘……”

“六年前爹带你走后,我便央封师傅收我为徒了。”幸村似是对白石此套说辞早有准备,“你若不信,我们大可在此一较高下。”

“别别别,大过年的自家兄弟动手。”白石真是被惊出一身汗来,幸村素来敢想敢干,真激起了他较量的心思,可就难办。撇开输赢,即便母上大人闻讯赶来,幸村怕是也敢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向自己吧。

幸村见状,倒是一笑出声:“谁会在家和你动手——以后机会当多的是。”

“如此说来,我这个做哥哥的压力还真是大。”

“藏之介,一事相求。”幸村难得用个“求”字,又唬得白石警戒全开。

“贤弟但讲无妨,愚兄不包解决就是了。”好歹是在军营里和各路老油条较真过的,白石的油腔滑调推卸责任神功相当深厚。

幸村立意做成此事,当然不会为白石一句玩笑而转移了注意力:“我过会儿便去打点行装,爹启程前我自会向他老人家禀明。”言下之意,无非是,第一,你不许阻拦;第二,你最好帮着说上两句。

“明白了。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必不阻拦。”白石习惯性地想伸手揉揉幸村的脑袋,动作到半路生生拧成了沏茶喝水。幸村方才关于习武的一席话,让白石意识到,在他缺席的这六年里,很多事情,早不复当初模样。退一步讲,既生于乱世,投笔从戎便不失为一种选择。

幸村闻言不觉心下一轻。周遭长辈对他从习武到投军,均是持劝阻的态度。封师傅亦是看不下去幸村一人默默习武,才勉强收了他;那么白石,该算是第一个表示了理解与支持的人。这般想着,幸村在白石手背上轻拍了一下:“多谢——我这便找爹去。”

说完他便立即推门出去了,只留得白石一人在房内,哭笑不得。

 

后来幸村才明白,一炷香的功夫,可以如何地改变一个人全部的命运。

向父亲说明自己有志为国杀敌,不过是简简单单两句话的事情。而之后父子二人,却陷入了苍白的沉默。幸村低着头,避免与父亲那混合了太多他揣测不清意义的眼神直接相对。然而本能告诉他,现在注视着他的目光,沉重好比开封城中最高耸的铁塔。

明明是父子,却交流甚少;十多年间相聚的日子叠加起来,也未知能否凑足一年。可要说父亲对幸村关爱不够,则是万万不对的——关爱不够,怎会一直在家娇养?怎会请了先生教他识字念书?怎会……

可……

“爹,孩儿有一事萦怀多年。”咬咬牙,还是说出口了。

“同样是儿子,为何哥哥自幼习武,我却习文?

“莫要再骗孩儿是一文一武刚好。

“孩儿知道,这只是……借口。

“若爹执意不愿孩儿从戎,也该给出个,能令孩儿死心的,理由。”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无路可退。把对最亲近之家人的疑惑埋藏心中这么久,本也是他幸村精市的底线了吧。

静默并未持久。“呵……”幸村老爷对着幸村连珠炮式的疑问,不假思索即答道,“真的,只是为人父母的一厢情愿罢了。一个儿子随父在外,一个儿子承欢母膝——如此而已。”

失望如潮水铺天盖地。这不可能是真的——直觉第一个不认可。

“但是,”温暖而多茧的手摩挲过幸村的脸颊,“我儿执意弃文从武之心既如此坚定,我个老头子,也不是完全不能体谅年轻人心思的。”

幸村蓦地抬起了头,眼眸微亮。

迎接他的,是父亲无奈却和煦的笑容:“归家之前,藏之介就和我争论了很久……只说儿大不由爹娘,我还当是他小子起了什么念头呢。果然,老人家终归是要给年轻人的思想烦够了的……”

“多……谢……”“爹”字还没能说完,便被打断了。

“要谢就谢那个混小子去吧。

“啊,还是留着以后谢吧。收拾行装,咱爷仨,趁着天还没黑透,可就要动身了。”

……

经过祠堂的时候幸村扭头看了一眼门前。他去找父亲“摊牌”前来此上了炷香,自己也说不清原因地;现在这炷香竟还未燃尽,一点红光衬着一地碎屑,兀自不灭。

申时将近,幸村家父子三人,及几个随着回来的兵士,尽皆收拾妥当,只待出发。事出突然,来送行的只有幸村夫人与几个老家人。望着娘亲脸颊上未干的泪痕,父子三人都变得口笨舌拙起来。“保重”之类的勉强说了几声,于是一场好端端的家人送行,竟演变成了男人们的落荒而逃。

快马加鞭行出一里多,幸村老爷子还埋头策马在队伍的最前面。不消说,他自然是这一干人中最觉得对不住幸村夫人的一个。人家从如花的年纪便嫁入他家,生活虽是衣食无忧,却绝对算不上幸福——连最重要的家人都不在身边,那样一个大宅子,算的是哪门子的“家”。

“今夜不休息了么?”许久,还是白石先打破了死寂。暮色越来越深了,马蹄踩着碎雪,吱吱作响。

“这京畿附近路况尚好,自然赶一程是一程。”幸村老爷言罢,余光扫了幸村一眼,“怎么,撑不住了?”

“我就是随口一问……”白石确实是出于对幸村的担忧才这般问的,实际上军情如此紧急,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在边疆和契丹人对峙过的,都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除去幸村精市。

然而幸村精市毫无疑问是最要强的那一个。年轻,天赋高,从小没受过大挫折——如此心高气傲,被父亲这话一激,逞强过头,怕没什么好事——白石留意观察着,却没发现幸村任何的表情变化。

真像是没听出父亲的意思一般。

但愿真如此……

史载,是夜,京师地震。顺着黄河一路西行的几人那时已行出开封府地界,因此并不知情。数日之后,他们才在路途中遥遥听闻多地地震的惨状。他们并不了解,正月十二日以后,京师在正月十七、正月二十三接连经受了两次地震;正月二十四,冀州也发生了地震。

如同点燃了鞭炮串的开头便会有一串响声般,京畿地区民心慌乱尚未安定,又传来了益州、黎州、雅州地震的消息。

噩梦一样的正月,仅仅是景德元年的开头。

【第一回·完】

 
◆第 二 回  萧条风物正堪愁

昼夜不分地接连赶了几日路,莫说是人,便连那牲畜,也脚力大减了。路途尚远,从长远考虑,理应珍惜畜力;幸村老爷却执意赶进,略显异常。

“延州虽处边境,但并非是与契丹接壤。临走时交代得十分妥当,依我看,并无大碍,真不知父亲如此急躁是为何。”好容易有了个吃饭的闲暇,白石小声向幸村嘀咕了两句。

作为军旅新手,幸村的不适应要比白石强得多。接着几天只能休息两个多时辰,他已快连动嘴的力气都不剩了。本来一路上,白石为了给他提神,常絮絮地在他耳畔说些无关紧要的事;难得听见“为何”二字,幸村勉强提起精神,思考起整件事来。

诚如白石所言,从延州向北,还有西平府、夏州等路级驻所;越过黄河,看东北方向,则有并州、潞州。相对这些边境之城,延州可谓“后方”。这般一想,幸村阖着眼闷闷答道:“无非是欲以行军之苦令我知难而退罢。”

“这便是你多心了。”白石一边说着一边挪近了幸村,借个肩膀给他靠下,“爹既答允了你,断无反悔之意。如我料无差,在延州暂时修整过后,我们会出一部分人力,去支援绥州一带。”言罢便觉着肩头一轻——侧目一看,幸村已坐直,双目炯炯。

“绥州……那可是真到了边界线上了。”眼珠子轱辘辘转了两圈,此刻的幸村充满了让白石头疼的危险感。战场与一般的竞技格斗不同,不讲规则也不问公平与否,纵使你武艺高强头脑灵活,千军万马面前,也无非是抵挡时间长短的问题。对白石而言,幸村是在战场上与他并肩,或是在家中令他安心,白石都会尊重幸村的选择——尽管他希望的是幸村选择后者——恰恰与这现实相反。

“别太激动了精市——会有我们并肩的日子呢。”

“……谁要和你并肩。”

“我真的不会拖你后腿的。”白石一脸可怜。

幸村终于绷不住脸笑了出来。

此后的几日,余人一如寻常,幸村明显有了改变。赶路时埋头不语,休息时珍惜时间。这可无趣了白石——沿途风景渐次变换,却再找不到个可谈天的人了。他顺道由此明白了所谓国泰民安的小众意义:待到清平日,你我不必披坚执锐;只需青衫白驴,悠悠地走,悠悠地看,便是掉几个书袋,卖弄下文采,亦是无妨。

第九日的傍晚,延州城已能从马背上遥遥望见个轮廓了。幸村老爷总算松了口气,令众人早早地歇下了。此地风大,难得有个峡谷作天然的依凭;且趁着暖阳未尽,多积攒些柴火,以抵挡日落后急剧下降的温度。当下众人分作几拨,取火的取火,整菜的整菜,一团热闹,又井然有序。

今日的安排,是白石与另两个军士拾柴。幸村堆完个简易的灶膛再抬头时,能看见的,不过是三个小小的点儿罢了。低了头准备生火,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给袭击了——烦躁,恶心,说不出的难受。

“二少爷怎么了?”一个军士问。

“没什么……”幸村深吸了口气,给自己鼓劲:白石第一次来这里时,才不过十二岁——比自己现在足足小了五岁。他能扛过去的事,我为何不能呢。

半个时辰后,留在原地的几人已先一步吃过了晚餐,却还不见那三人回头。幸村本抓紧了时间闭目养神,可大约是习惯了白石絮叨点什么的缘故,今日左右等不着,竟无法安下心来。

有限的柴火眼看着燃尽了,最后的几枚火星哔哔啵啵地跳了两下。幸村站起身来,牵马。

“我去看看。”

“这个时节,野狼也该避进山里了,该不会有事吧……”一个年长的军士小声说了句。

幸村老爷子看了幸村一眼,随后慢慢道:“总之,小心吧。”

一匹马一个人,在快天黑的时候走进戈壁,无疑是不够明智的。风从耳畔呼啸而过,转了个圈,抓一把细沙,灌进脖子里;马蹄磕着石块,马儿时不时地打个响鼻。幸村摸了摸怀里的火石,又检查了一下背后的干柴条还在,便硬着头皮,策马向前。走出挺远了,极目仍是光秃秃的戈壁,难怪那三人越走越远。

“白石——藏之……咳,咳咳……”幸村试图开口呼喊,尽管小心地背过风头了,还是呛了半嘴的沙。峡谷间的风似乎是回旋着刮的,幸村第一次庆幸起自己的长睫毛来——否则别说开口,就连睁眼,都会很困难。

又模模糊糊地走出了一段路,天已黑透,幸村不敢大意,擦亮了柴火。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柴火光线很暗,燃烧不强倒是很适合这样的烈风下使用。原地小幅走动了一圈,果然听得风声里窸窸窣窣地出现了别的什么声音。幸村精神一振,即驱马向着声源处行去。

及至走近了,方辨认出那两个缩成一团的,是先前和白石一同出去的兵士。其中一人似是腿部受了伤,全靠另一人撑着。此地已出了峡谷,飞沙砸得人面庞生疼,更别提开口讲话。幸村想比划着问问白石的去向,无奈这二人木头似的,怎么也不能理解。磨蹭了片刻,空被石子砸了一气。幸村深知伤员不可拖沓,咬咬牙,还是将那人扶上了马背,将白石的去向丢在一边,先回头与父亲会合。

二人步行一人骑马,花费了不少时间,才回到峡谷内部。风还在肆虐,却比外头乖巧了不止一重。未受伤的那个兵士不等幸村发问便急道:“二少爷,我们遇上野狼啦。大少爷为了掩护小的两个,纵马往远处去了。”

“胡说——”幸村听到自己哑着嗓子吼了起来,“这隆冬腊月的,野狼怎会下山来!”

“不敢欺瞒少爷,确实是如此!那五六只野狼怕是走散了饿极了的,见到我们便扑、扑了过来……”兵士亦被幸村的语调吓得缩作一团。

“然后呢。”稳定了一下情绪,幸村脚步不停。其实然后发生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的任务是把这两个没用的东西丢回父亲身边。尔后一人轻装上阵,不信找不到那个逞英雄的家伙。

“然后……大少爷临来是牵了匹马的,他就让小的二人在那大岩石背后藏着,自己纵马引着那五六只狼去了……”

“方向呢?”

“小的……小的不记得了……”

幸村握紧了拳头又松开。要冷静,要冷静。他告诉自己,你现在除去冷静,别无选择。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此时贸然冲出去找人,希望渺茫不说,还极有可能把自己也赔进去。更何况以白石的身手,又有马匹又有剑,真只有五六头野狼,费些功夫,该也能对付得了。说不定他此时辨不清方向,已找了一地暂且歇息着;待到日头一出,便能见他策马归来。

这般想着,总算挨到了休息地。就着有限的药品给那名被咬伤的兵士处理了个大概,幸村又向父亲说了白石的情况和自己的打算。幸村老爷点点头,目光里半是担忧半是赞许:“你做的对——这样的夜与风,冒失不会有任何益处。”

理智很容易战胜情感,但情感不会就此消失。辗转了一夜,幸村始终未能入眠。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他便再也躺不住了,起身牵马,在峡谷附近巡了一遍。然而什么也没有,野狼的尸体也罢,血迹也好。不知是戈壁的风太过凶悍,还是事情的发展与幸村的祈愿背道而驰……

日头越来越高。幸村老爷叹了口气,向众人道:“别等了,都先回延州城吧。那混小子好歹跟着我走过几回这道,没准已经摸入城内了。”

“不会的。”幸村执拗地打断了父亲的话,“昨夜风大天黑,延州城还有那么远,藏之介恰巧去了那个方向的可能几乎不存在。万一他碰巧去了,这时也该回头找我们。”如果是那个人的话,怎会使家人担心。

“那你就在这里等着吗,精市。”父亲罕见地叫了幸村的名字,语气无波无澜,言下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

幸村垂了头:“我……想再等一个时辰。”或许他受了点轻伤,暂时赶不过来呢。

“你认得路么?还是说要所有人都陪你在这耗着——”幸村老爷的语调忽然上扬,口气十分强硬,“军令如山,由不得你胡闹。”

是我胡闹还是你薄情——?这样的质问自然不能畅快地说出口来。幸村知道,父亲是用事实教育他何谓残酷。是自己的选择让自己走到了这里,谁都无法代替。

“踏上战场的人都要有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离去的觉悟。”幸村老爷也无法说出死亡。他也相信着儿子不至背运如斯,不至倒在途中。

“我知道他没有死。”幸村压低了声音。

“二少爷还是和老爷先回延州城吧……”一个军士小心地插了话,幸村认出他就是昨天那个没受伤的,“少爷无衔无职,到时候自能从城里寻了百姓来带路……”

“堂本说的有理。”幸村老爷搁下这么一句,便转身上了马。古话常说“上阵父子兵”,实际上带儿子上战场,无疑是个糟糕透顶的选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有情,在战场上,多半只能坏事。他从军几十载,上过前线,打过送死的战役;多少还稚气着的面庞就在他身边倒下了,起初怎不夜夜噩梦。到如今已是麻木——且他若丢了一个儿子,就断不能再丢第二个了。

幸村到底是少年心气,见父亲如此,只得赌气上了马。也不管余人如何,狠狠一鞭下去,朝着延州城的方向疾驰而去。片刻工夫,竟到了一条高约丈许的断壁前。再回头看,身后一片茫茫早无了余人的踪迹。驱马沿着断壁走了一会儿,也不见哪里有缓坡。

真是糟糕。沿着断壁一直走下去,必然有可以通行的缓坡;只是走出太远,怕就失了方向。幸村至此才意识到了所谓戈壁荒漠的真正可怕之处——只可惜为时已晚。同时,一个恐怖的念头开始啃噬着他的理智:

如果、只是如果罢了——白石躲避狼群到了此处,昨夜无月无星,他会不会就这么摔了下去?

一念既生,幸村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双腿微软地走近崖边,他伸头看了看崖下:幸或不幸,看不见什么醒目的事物。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且下去看看。”对着马儿“嘱咐”了这么一句,幸村小心翼翼地迈出了下崖的第一步——

【第二回·完】
 

◆第 三 回  无奈夜长人不寐

却说幸村疑心白石摔下断崖,小心地下到了崖下。他一身功夫,做到如此自是容易得紧;那马儿,则是下不去了。幸村怕马儿跑远,于是只在崖下简单察看了一圈,便悻悻地回了崖上。上去的过程当然比下去的过程要来得困难些,不过身处这无人荒漠,再如何狼狈,也没人嘲笑。

一个人抱膝而坐,时间像是倒流回了很小的时候。爹不在家,娘与女眷们忙活着;白石同一道习武的孩子们在外玩得热闹,幸村一个人伏在书桌上。没劲。偶尔从窗户里观察别人的表情——仅仅是冷眼旁观,并无一丝逢迎。也许是自幼读书略多的缘故吧,小小年纪,就无法单纯地看待某些“礼尚往来”“相互关怀”了。

把事情都看得很明晰,既好且坏。好处是你可以思考得比别人多,从而拥有某种优越感——或者说满足感;坏处则在于若你不能平和地接受一些难看的东西,就会渐渐和人群越走越远离。

时间证明,幸村的“接受力”并不算高。逐步逐步就和曾经无间的人拉开了距离,比如白石藏之介。起初的疏远是心灵上的——笼统地觉得他们二人有着很大的不同,无法准确付诸言语的不同;后来的疏远则是不问个人意愿的现实了——白石随父远赴边疆,这一别即是六年不见。

分别偶尔使幸村惦记起这位长兄,想起他虽不够懂自己却是眼下可见之人中最懂自己的。可惜书信永远无法代替一个人存在的温度与质感,更何况长途通信本是件奢侈事。

这般光景折射进眼底,幸村理所当然地认为接下来就是无法避免的疏离——直到白石归来的那一日。由衷的喜悦是从内心流淌出来的,毫无犹疑,令心的主人狠狠地吃了一惊。原来我是重视着这个人的——

我是重视着这个人的。所以有理由相信,我会找到他。

幸村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尘沙,翻身上马。他确信自己关于“白石一定会回来找寻家人”的判断无误,顺此而来,思路还比较简单:白石对这一带的地形还算了解,迟迟未能归来,当是为事耽误了。白石身上是带着些作信号用的烟火花的,未见信号可以排除去“遭遇白石个人无法解决问题”的可能——除非他气息奄奄动弹不能。剩下可能性最大的情况是,白石已走远,并且还在与狼群消耗着时间。

不对——幸村记得,狼群多少是忌惮着白日的。眼下红日高悬,看来,问题也不在此处。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幸村正凝神苦思,也未管马往哪里去;不料这牲畜忽地前蹄一软,几乎就将幸村掀了下来。千钧一发之际,幸村右腕发力,支撑着自己一个斜滚,避免了头着地的惨剧。待他稍喘了口气,却见那匹原属于父亲的、还算乖巧听话的黑马软软地匐在地上,眼口耳鼻,七窍流血。

第一次见到这等凶景的幸村,本能地去摸腰间的佩剑——

糟了,方才为了下崖方便,把佩剑解下搁在一边;立意寻找白石后他便直接上了马,竟把最重要的武器,给忘了个干净。

暂且等待。敌暗我明又无称手的武器,只能耐心寻找对方的破绽,而后出手。好在这戈壁一片浑黄,并无甚可遮蔽之物,敌人也藏不了许久。

可就在幸村沉下心来的这个当口,某个熟悉的声音远远地响了起来:“二少爷——二少爷……”

这个声音是……那个叫做堂本的家伙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幸村精市自保都难说的这个关头冒出来,这……

“二少爷,总算找到您啦……”堂本的脸已经可以看得清晰了,藏在暗处的敌人却还没动手,“您瞧这戈壁看着没什么,实际可绕人咧。”幸村的眉头越蹙越紧,为什么到了这时还觉不出任何异常?敌人的功力,当真就高到如此境界?

“二少爷,这马怎么了?”堂本已到了幸村跟前,惊讶地瞪着倒在地上的马尸。

什么都没有发生。竟然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幸村慢慢地站了起来。难道是马儿之前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这时才毒发了么?——这么一想,便觉得方才是自己紧张过度了。略一定神,幸村朝堂本道:“藏之介和你们会合了么?——父亲与其他人呢?”

“唔会合上了……所以老爷才让小的来寻二少爷,赶紧回城去哪。”堂本眼珠一转,“少爷既然没了马,那少不得吃些苦,与小的慢慢走啦。”

“辛苦你了。”幸村点点头,比了个手势,让堂本领路。就在堂本转身的那一瞬——幸村疾步上前,夺过堂本腰间的佩剑,右肘顺势猛击堂本头部,一击便把堂本击倒在地。

“少、少爷您这是……”堂本嘴上还算恭敬,双手已扼上幸村的脖子——手法之快绝非寻常。幸村闪避不及,只能就地滚倒,两人互相推搡着,眨眼便滚出好远。虽都是习武之人,这样近的距离,且相互扼着,早都没了章法,只顾死拼力气。幸村身量偏单薄,在力气上哪里是堂本的对手?饶是他平素重视体力锻炼,也落了下风。

好恶心……和一个骗子这么贴近着扭打。方才起身时幸村不仅思考了自己紧张过度错误判断这一可能,还想到了:如果,堂本就是那个“暗处之敌”。无法藏身不若光明正大地现身,确是高妙地利用了人的心理疏漏。待堂本回他说白石已与众人会合上、却没来寻自己时,幸村便确认了堂本在撒谎,遂将计就计命堂本引路。

只可惜,一击虽然得手了,却没能打死或者打晕这个难缠的混蛋……

眼前丑恶的面孔渐渐模糊,相反地,意识逐渐明晰。方才信马走出不远,如果能滚到断崖边……不能找出背后的主谋,好歹,解决一个眼前的忧患吧……

幸村努力地往印象中断崖所在的位置滚去。眼前似乎出现了那断崖,而后身体一轻。紧接着的剧痛证明了他的努力,却也让他眼前一黑,彻底地晕了过去。

又是黄昏。太阳被云层折射得有些扭曲,红彤彤,暖融融,真像丸井说的,“很好吃的样子”。幸村揉揉眼,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后脑勺隐隐作痛,不知是怎么了。

“那家叫做六棠的店家,做得极好吃的煎饼。外浇一层红色的糖汁,便和落日似的——因此浑名叫‘落日饼’。等精市病愈,我便请你尝一尝那饼,可好?”清越的少年音仿佛在耳畔响起,带着颇大的诱惑力。

藏之介那个坏孩子……自己偷偷跑出去吃零嘴就罢了,偏还要来蛊惑自己。娘说了,外头的东西不干不净不许吃,但,烧退了,身子略有些力气,竟还是跟他翻墙出去了。只可惜那日,六棠正巧关门,落日饼终也没吃得成。

眼皮还是很沉。这都是梦境吧,或者说,是幼时的回忆?

“精市……精市……”总之,还能听见白石的呼唤。

“精市……”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后,浑身痒痒,“现在……可没有给你赖床的机会呢……”

听上去多么像是真的。幸村努力地睁开眼,所见仍是昏黄一片。

怎么会是真的。那个欠他一顿落日饼的人,该是遭了暗算,下落不明。

抬头的动作牵得背后一阵抽痛。从一丈有余的断崖上摔下,毕竟不是轻松事。

一双手圈住了他的肩。

“总算醒了……”

幸村微微颤抖着。出于疼痛,亦出于惊喜——这再熟稔不过的声音。

“藏……真是你……”

“啊,是。”白石知道幸村扭头都不大方便,于是转到他面前来,“真是我。来晚了,实在……”

他没有再说下去,幸村微微低头,目光转到了白石的左手上。从刚才起他就觉得白石的姿势有点不对劲,待他看了那缠着碎布的胳膊,就明白了。

“除了这个,没别的伤吧?”幸村听到自己声音淡淡,语调寻常。

“哈……”白石只丢出一个音节,片刻后才笑着答道,“算是只此一处吧。不够警惕,被偷袭成了。”

“是那个姓堂本的,还是那个腿受伤的?”幸村此时回想起来,觉得那两人从面目看就都不是善类。

“天知道那家伙姓什么。”白石朝幸村右侧努努嘴,被捆着躺在地上的,是个幸村完全没见过的人。白石从腰间的褡裢里取出一小团东西,摊开,便是“堂本”的脸。

“人皮面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和真堂本掉包的。”

幸村想探身接过那薄薄的东西,不料背后猛地一抽:“嘶……”白石见状忙把那一团东西搁到幸村手里,半埋怨半认真道:“我说,幸村精市,你也太狠心了点。”

幸村只顾埋头看着手里的东西,人皮面具,在话本里常见得很,现实里却是个稀罕物件:“嗯?”

白石颇有些不悦地捂住了他的手:“我说,你太狠心。这才多大一点事儿?就顾不上性命了。”顿了顿他又道,“昨晚走出够远,那两人竟联手偷袭我。幸亏配合欠佳,我才伤了一人,保住了小命。那匹蠢马受了惊,径自往延州城去了。我本想抄小路去与你们会合,碍着风大月黑的,失了方向。”说到这里,他抓了抓头发,一脸懊恼。

“爹现在怎样?”幸村问。

“该无大碍。”白石扫了一眼地上躺着的汉子,“这家伙武功一般,所以才总等待时机搞偷袭。若是他功夫再高些,只怕我们几个,要去那边过年。且不提这个——”白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张叠着的纸递给幸村,“照这个看,银州绥州,怕是都险了。”

幸村对着斜阳将那纸展开,只见上面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匆匆看了一遍,大概是白石从那家伙身上搜出来的、上级指示类的东西。大意是令二人相互协作,在延州城内闹点小乱子,牵制住延州一带的兵力。

“得快些回到延州,报知父亲才是。”

“非也——”白石又一次按住了幸村起身的动作,“其一,你伤势不轻,这里距延州虽不远亦不近,何况我们无马;其二,若打草惊蛇,后头的大鱼,可就不好见了。”

“那依你的意思,”幸村有些焦躁,他确实对所谓“前线”了解得太少了,总觉得自己依旧是个局外人,“难不成要在这戈壁里养伤、静观其变了?”

“且歇一宿,明日有商旅过路,求助一下即可。”白石扬起了嘴角,似是早有打算。

【第三回·完】

 
◆第 四 回  古来才命两相妨

“且歇一宿,明日有商旅过路,求助一下即可。”白石扬起了嘴角,似是早有打算。

幸村几乎要丢一记白眼:“我这幅样子,反正也歇不着。”

“现在知道疼了?”白石正色道,“对任何事情而言,都得把身家性命放在第一位。疼你一阵也该,下次总知道惜命了。”

幸村无可反驳,又不愿低头挨训,遂辩解道:“这一丈高的断崖,尚不至要命。况且我已与那家伙扭打起来,也无别的选择了。”

白石沉吟了一阵,也缓和了口气:“我也没说你的资格……换了是我,大概也是一样的反应。”

这话说完,二人俱沉默了下来。毕竟是未经大世面的少年,这两天的跌宕及隐隐透出的不祥已让人胸口憋闷、心绪不宁,再发生些小龃龉,便一时无话可谈。如此静默了片刻,还是白石先开口了:“还是将就着休息会儿罢。”

“你休息罢——我守夜好了。”幸村淡淡地道了声。他当然不是成心与白石怄气,只是反正背后疼痛无法躺平,不如让前夜估计一直在奔波的白石休息休息。——心中的念头是这般温热,话到嘴边,却冷淡起来了。真是……

“真是心口不一的人。”白石摇了摇头,“现在方圆几里的估计就我们二人,无需守夜,还是休息着吧。”说到这里他认真地盯着幸村看了两圈,看得幸村心里颇有些发毛,才继续道,“精市背疼的话……不如趴在我身上?”

幸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确定白石不是在开玩笑,“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白石刚开始不明所以,略过了片刻也意识到了自己这个“趴”字的微妙之处,才忍笑朝幸村道:“你真不考虑我的提议?——往后几天……”

本想说“往后几天也睡不上好觉”,末了还是生生将话吞回了腹中。长远谋划不代表要把沉重的事时时挂在嘴边,更何况,比起前几日一直阴沉着的幸村,他显然更希望看见眼前这样爽朗笑着的幸村。

“真不考虑考虑?”

“睡你的觉去。”

“……”

意外地睡了个好觉。第二日清早的戈壁晨光有着与中原迥异的瑰丽,白石眯着眼发了会呆,才觉得右胳膊麻木得厉害,完全不像是自己的了。幸村熬到半夜还是撑不住睡了,睡着睡着就把白石的胳膊当了枕头。

目光在那人苍白的面孔上逡巡,从微青的眼圈直看到因缺水而干燥着的嘴唇。白石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幸村叫醒了。原以为幸村从“被叫醒”到“醒了”会有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小时候的经验如此告诉他——然而幸村出乎意料地,一叫即醒,毫不拖沓。

“怎么了,从刚才起一直在发呆。”正重扎头带的幸村嘴里还叼着发带,吐字却很清晰。

“没什么。”白石微微一笑,转身看着被捆在一边的假堂本,“怎么处理这家伙比较好呢?带进城的话很麻烦啊,如果还想放长线钓大鱼的话。”

“永绝后患。”幸村干脆漠然的语气让被塞住了嘴的汉子浑身一颤。白石起初也怔了怔,随即便听幸村一板一眼道:“把嘴再堵严实点,然后丢进麻袋里。”

这次轮到白石噗地一声笑。

两个时辰后,这两人一麻袋,搭着过路商旅的马,进了延州城。因为暂未摸清这延州城中有多少军士是带着人皮面具的假人,白石与幸村决议先不暴露身份,而是装作百姓,伺机与父亲联系。扮百姓求搭马倒是容易的紧,不过两个年轻男人再加一只麻袋的组合……就很难不引人注意了。

如果有可能的话,白石幸村都希望能如话本里的主人公,拥有高超的变装技能。然而倒空了两条褡裢也只找出了几两碎银子和几个火折子,幸村也就缄口不提了。好在商队的领队是个颇和善的中年人,竟接受了白石“带外地的表亲来延州玩不小心走了马”的鬼话。后来幸村观察着,逐渐发现了白石受信任的原因——一口流利的延州话。

毕竟六年过去了……那两人交谈得似乎很融洽,幸村听得半懂不懂,又兼困意来袭,渐渐就迷糊了。等他被白石叫醒,已从东城门进了延州城。

作为陕西路的路级驻地之一,延州城并无幸村想象中的繁华。街边无论是物是人,均有种蒙着层沙的模糊感,小店小铺的数量也十分有限。谢过商队主人,白石轻车熟路地拉着幸村往城中走去:“先找个地方处理下你背后的伤吧……”

幸村知道他现在没有挑剔的余地。被白石牵着手拉着向前走,感觉略微妙。这场景仿佛在哪里见过。只可惜……隔了太多年月,已追忆不清了。

在一幢二层小楼前站定,白石叮嘱幸村:“待会儿见了那位师傅,切记不要嫌弃他邋遢。怎么说呢……”抓了抓头,白石概括,“总之是个手艺绝顶的家伙呢。”

邋遢……幸村的手腕很不情愿地挣了一下。无奈白石握得紧,只得跟着他上了二楼。老楼梯踩上去都有些吱吱呀呀的,幸村走得小心翼翼。脚偶尔会触碰到什么东西,他控制自己尽量不要想起耗子什么的——糟糕,已经想到了啊……

“阿修叔?在吗?”白石对着楼梯尽头的门一阵猛敲。可怜那摇摇欲坠的老门板……等等……幸村忽然想起了什么。这是……

“这谁啊吵吵嚷嚷的。”一个中年大叔从门后不耐烦地探出了头,嘴里不知叼的什么,一脸睡意朦胧。见了白石才像来了精神,“你小子,是人是鬼?”

白石也不跟他罗嗦,拉着幸村先进了门。昏暗的屋子里氤氲着奇怪的香气,“吱——”地一声——真有小耗子从脚边窜过去了。幸村眼皮狠狠地一跳,当然除此之外他身体的其他部分都保持了绝对的镇静。

被唤作修叔的中年男人这时才认真地打量了幸村,而后转向白石,相当无礼地冒了句:“不是姑娘?”

白石耸耸肩:“姑娘怎么会带来见你。”

“别嘛,修叔好歹也算你半个父亲。”

“别,我爹娘都不会同意的。”

从小到大第一次遭遇如此侮辱与无视,幸村想用深呼吸换取冷静,无奈屋里的香味让他只能选择放弃。白石这时才转入了正题:“修叔,这个是我……”顿了顿他跳过了对幸村的介绍,“背后伤不轻,还请你给看看。”说到末了,语气颇为凝重,连带着阿修也严肃了起来。

“趴下我看看。”阿修朝靠窗的一张脏兮兮的木塌努努嘴。幸村稍一迟疑,还是照做了。在一个生人一个熟人面前脱衣服……虽是同性,亦觉得有些许别扭。好在此时的阿修多少有了些医者的风范,若他这时还来一两句调侃……幸村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冲动地……

咳。闲话休絮,且回正题。阿修盯着幸村背后暗红色的挫伤痕迹有一会儿,才转头问白石:“这是从崖上滚下来的?”

“嗯。”白石应了,不忘眼神安抚表情不大好看的幸村。

“真是不要命的摔法……”阿修咂咂嘴,话音未落,就狠狠一记手刀,敲在了幸村脖颈处。白石瞧着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幸村防备全无,“嘶”了一声。

“疼就别忍着,叫得再惨的我都听过。”阿修下手全不留情,转眼便在幸村背后虚虚实实敲了十多下。幸村紧咬牙关才没发出多大的声来,孰知又挨了阿修一通训:“你都不出声,大夫怎么知道你哪里受伤哪里没伤?”

“你有资格算大夫吗”——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幸村性子是傲了些,可还不至于傻到孰好孰坏判断不能。既然对方说的在理,他便接受。于是又吃了一遍手刀,才让阿修得出了判断。

见阿修结束了对幸村的折腾,白石才是舒了口气:“如何?”

“福大命大伤不够重。”阿修嘀咕一句,不知从哪儿随手扯了张纸就开始写方子,“你按这个方子把药给我买齐了,速度些。你几时回头,我便几时给你这位小朋友敷药。超过十二个时辰就别来见我了,落个终生残废罢了,不危及性命的。”

这土郎中的嘴还真不是一般二般的毒辣……眼见得白石接了方子就要匆匆出门,幸村赶紧系好了扣子:“我也去。”

“精市或者就在此处歇着吧……”白石略显犹豫,“背不疼了么。”

“好了许多。”尽管不想承认,幸村还是夸赞了阿修的手艺,“修叔的手刀——很管用。”

不想这话竟让阿修的态度立马起了转变,笑嘻嘻地在幸村肩头击了一拳,阿修道:“蛮有见识的小伙子嘛——这可是祖传活血化瘀的本事。祝你们快些凑齐材料。”

顾不上再客气,或者说是不想再与阿修贫嘴,白石幸村匆匆下了楼。走出小楼时颇有些“恍如隔世”的味道,用适应了楼中昏暗光线与游离尘埃的眼睛再看这大街,顿觉一片清朗,一片热闹。

幸村做了两个深呼吸,心情转好了不少,便问对着药方纠结着的白石:“开了个什么方子?还说得一副难凑齐的模样。如今我俩身上银两有限……”

“倒不是银两的问题……”白石一脸尴尬。

“此话怎讲?”幸村半接半抢地将那张草纸似的药方弄到了手。龙飞凤舞的字迹倒是让人惊叹,内容嘛……

“女子用旧了的珠花……什么叫‘向你常去见的那位讨一对即可’?”幸村笑得花见花开白石见白石寒。

“阿修……说话不靠谱的……调侃……开玩笑而已……”

“说谎会脸红的人不要说谎。”

“没有脸红真的……”

“没脸红光说谎了?”

“也没说谎……”

“在外面学坏了的人别来带坏我。”

白石真是百口莫辩,末了只好扯着幸村的胳膊道:“你说你,吃得哪门子的醋。”

“我吃醋?”幸村哭笑不得,“我是你弟弟,不是妹妹。”话一出口又觉不妥,便接着道,“虽说你到了能给我找个嫂嫂的年纪了,虽说红尘巷里也不乏巾帼……”

“你想得太远了些。”白石忍不住打断这越听越不对劲的话。

这边二人还在扯不清,忽地就有一团粉色在幸村面前一闪而过,惊得幸村倒退一步。一步让开这团粉色便扑到了白石身上:“藏琳这是过完年回来了么?人家怎么听说你失踪了呜呜呜你个害人担心的小妖精……”

幸村是真的觉得胃很不舒服。

【第四回·完】

 
◆第 五 回  未死不知何处去

上回说到幸村因一团粉色的、语调怪异的东西扑到白石身上而觉得胃不舒服,接着便见那团东西——当然是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瞪着一双大眼睛,上下打量幸村。

刚从修叔那里逃出生天的幸村自然不会为这样目光而产生情绪波动,不动声色地瞪回去——他觉得,坦白说的话,考虑到白石可能喜欢的话,姑且先说一句“这姑娘样貌还可以,只是让人觉得非常不自然”罢。

“别来添乱了好吗小春……”没等幸村开口,白石一面抬手将“小春”推得离幸村远了些,一面道,“你有用旧了的珠花吧?挑一两串交给谦也,迟些日子再赔你的。”

“藏琳真是薄情,”小春忙举起手帕佯装拭泪,“从京城带来位娇俏的公子,就忘了奴家的相思之苦了……”

白石眼见一时半会儿和这家伙纠缠不清,遂抓起幸村的手,推小春道:“那就快些带我们去你住处。”

三人转过几条小街,便进了处看似僻静的民宅。进了宅子锁上门,白石才如释重负般指着小春道:“快把你这身便装给卸了……顺便,可以的话,帮我们二人便装一下?”

“女子”拨开刘海,直接就把满头秀发往后一扯——眨眼功夫,便从姑娘变成了小伙。白石这才舒了口气转向幸村,不料幸村竟看得相当入神,眉宇间隐隐有点“惊喜”与“赞叹”的意味。

“……精市……”白石不得不出言打断某人的投入。

“咳。”幸村回过神来,难免略红了脸,忙切入正题以避免白石可能的调侃,“这位……到底如何称呼?方才在街上一眼便看出我是自京城来的……”幸村低头瞧着自己的装束。很普通,真的。

“本名也是小春哟~”男人脸女人装的小春说起话来还是略女气,看向幸村的目光却似是正经了许多,“小哥这身衣裳在京城或许算寻常的,在延州城可就贵气了。而且么,西北刀风吹久了,除非是闺阁里呆着的大小姐,否则是没这么水灵的。”

幸村默然。白石趁机拉二人都坐下,这才给双方做了介绍。小春姓金色,继承父业,在延州经营着情报买卖的活计,因此与白石来往颇密切。不知具体是为何事,总之是欠了白石个人情,于是当下就同意为这二人变装。

“你准备何时联系父亲?”趁着小春去后屋准备工具,幸村问白石。

“先凑齐药方给你治伤,父亲那边……今夜我摸进父亲的书房直接找他好了。”

“我与你一道去”——幸村本想这么说,考虑到自己完全不熟悉延州府的房屋布置,又带了伤,还是不要拖累白石的好。

“你的擦伤……处理好了没。”小春进屋时,便听得幸村如此问白石。白石伸了伸胳膊满不在乎地答:“当时就处理好了,身上带着些阿修送的药丸。”

“对了藏琳,你刚才说要用旧了的珠花……不会又是修叔开出的方子吧。”小春问。

白石从怀里摸出折着的破纸递给小春:“其实除了珠花,别的倒普通得紧。只是……”

“只是你手头紧吧,”小春毫不客气地戳破了真相,“讨厌啦和人家还说话留一半的。既然你二人暂不打算暴露身份,临时住处可曾选好?”

“少不得在你这叨扰。对了,我在东门的客栈里寄了个人……”白石这才想起假堂本,“晚上也得烦你去把他弄回来。”前面白石给幸村小春相互介绍时,也简略地说了他们遇上的麻烦事,似乎对小春相当信任。

“记着呢你快躺好。”白石刚躺下,脸上便被小春蒙上了什么。幸村见状也凑了上前,只瞧得小春三下两下,便给白石造了两块突起的颧骨。这虽比不上人皮面具的变化大,倒也是一下就有了显著变化。

“人皮面具的制作可慢,先这样将就着吧。”小春言罢,示意幸村也躺下给他“改造改造”。其间他出了趟门,搜罗了一堆药材。待到日头西斜,让二人用过朴素但风味非常的晚饭,才放二人出门。

将幸村送至阿修处,交了药材,又看着阿修给幸村上了药……一晃竟然到了月牙高悬的时间了。

——结果今年的元宵,又没能和家人一道闹花灯呢。白石收起仅有的一丝惆怅,告别了二人,奔着全延州城他最熟悉的地方去了。

延州军的军营在主城北端,白石徒步过去,略花了些时间。走着走着却瞧见了不少纸钱躺在砂石路上,白花花地梗着人心。

不过一天的功夫而已,难道父亲……白石这般想着,足下轻点,飞快地向军营内掠去。他知道这样做不够明智。但……

一炷香的功夫后,白石已盘在了军营中唯一一栋两层小楼的楼顶。父亲的书房记得没错是在东南角,摸准位置,白石觑着近旁无人,便潜了进去。令人松了口气的是,父亲一如往日,正好端端地坐在桌前,凝视着摊开的地图。

夜已经深了,估计也不会有人再来找父亲。白石轻悄地从梁上跃下,避免惊到父亲。父亲不负白石之望,很镇静地抬了头,看着他。

“爹……”白石这才发现,尽管别离不足一日,现在“重逢”,他还是有些激动的。深吸了口气稳定了情绪,白石才道,“孩儿未死,只是受了奸人暗算——请恕孩儿无法在此细述,总之延州城内面具假人多得很,包括受伤的那位……”说到这里,白石忽然被一股彻骨的凉意给定住了。

爹没说话。

自看到他起,便一言不发。

且那神情,分明是……嘲讽的。

白石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是颧骨上那两块东西让爹以为他只是冒充么?他想要把那两块东西扯下来,却怎么也扯不动。

“你以为……本官老糊涂一至如斯,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认不出了么。”幸村老爷冷笑一声,继而道,“我儿虽不是战死沙场,也算为国捐躯。你们这帮阴谋暗算的小人,没料到吧,你们扔在戈壁里的尸首,已被人送回来了。”

沙场……捐躯……阴谋……小人……尸首……送回……

白石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听说书的讲着遥远的故事。

“爹你听不出我的声——”

爹是听不出他的声音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沙哑的声音是谁发出来的。

幸村老爷慢慢地站了起来:“今日,便由老夫手刃了你。在此之前,给你一个机会——老夫的二子在何处?快说。实话告诉你罢,绑着他亦是威胁不到老夫的,因为他本非……”

走廊里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幸村老爷似藏着隐情的一句“并非”。然而此时此刻,百口莫辩之中的白石只抓住了“老夫的二子”这一个重点——对,还有幸村。不知他是否也出现了与自己类似的症状,总之要快些找到他。

事情远比他设想的复杂太多,环环相扣,从他们踏上返程路的那一刻起就不对。也许幸村精市也是假的……也许是自己在做梦……

白石定了定神,他看见父亲手中明晃晃的刀锋。一切且搁置一边,先想想,如何才能避免变成自己老爹的刀下亡魂。小春的饭菜不对劲是无疑的了,不知除去哑喉咙的药,是否还有别的东西;总之现状对白石是一千一万个不利。

无论如何绝对不可以死在这里。白石知道父亲与自己同样,是左撇子,有意试试这个“爹”是否真是“爹”——于是一个缩地,猛然向靠走廊的窗子闪去。这样做也许很蠢,他明知走廊上还有人。

顾不上权衡更多,摆在白石面前的唯有破窗再夺路这一条路。伴随着窗户碎裂声而来的是左肩的剧烈疼痛,白石尽力控制着身形,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左手的伤势本就比他告诉幸村的要重,再加上左肩的撞伤,左胳膊完全使不上力了。右手似乎绵绵地也使不上什么力气,看来那晚饭里的东西相当丰富。

背后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些火辣辣的,伸手一摸,满手温热的液体。大概是在方才夺路而逃的时候被砍伤了吧,白石有些担忧又有些该死的欣慰——至少这证明了,那人是左撇子,可能是自己的亲爹。从二楼跃下的时候不出意外后背狠狠地一痛,但这舍命似的逃跑毕竟成功地阻止了大部分追兵。还好使的耳朵告诉他只有一个人追了过来,一个步子并不轻巧的人。

这个时候,白石心想,我该希望来人是父亲呢,还是不是父亲呢。

罢了,反正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事。

不敢松劲,就这样狼狈地逃出了军营。岔路口出现在面前的时候白石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城——他知道这又是一个低级错误,然而抛开幸村独自出城,明显做不到。

唯有祈求阿修是可信的。

路边影影绰绰的,按来时的记忆,该是片小树林。背后并不轻巧的步伐声还在坚持着,白石有些恼火,一头扎进了小树林。

靠着一棵大些的树躺下,白石小小地喘了口气。大概是晚饭里有麻痹神经的药物,四肢都虚浮着。但也是得益于此,背后的伤口没有疼得很要命。脚步声渐渐远了,白石松口气,却站不起来。

苦笑过后不能浪费时间,那么便趁此确认一下自己的伤势好了。白石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探着背后,可惜只能感到温热和潮湿,别的感觉都钝化了。

脚步声忽然又响起来了,又急又重,踩的枯木簌簌作响。白石暗叫了声不妙,便想站起身来。身体的各部分却像是散了架,怎的也不听指挥。

不能死在这里,绝对。

白石静静地等着脚步声的靠近。不能逃开就只好后发制人,白石暗暗积蓄着力量。就算是父亲追来了,就算是这样,他也得打倒父亲然后逃离这里。

眼皮跳动得厉害,天知道是福还是祸。不过这种境况下能有什么福从天而降……白石完全不抱奢望。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白石只能依约看见个瘦削的影子。破窗而出后随着身体麻痹的加重,视力也急剧地下降了,以至于方才连个树林子都看不清晰。判断出来人并非父亲对白石而言无疑是个小小的喜讯,如果对方功夫不济就更好了……这么想着,却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

“……精市?”试探着叫了一声。这是他白石藏之介今天的第三个愚蠢决定。

然而今日有神相佑也说不准,三个错误都未酿成恶果。步履沉重的来人摇晃了两下跌坐在了他身边:“白痴……跑那么快……追煞我了……”

白石把幸村揽进了怀里。听声音他就知道幸村处在和自己差不多的状况里。尽管有很多想问的,但现在他已没这个力气。

就在这里歇一夜吧,至少此刻他们无需担忧对方下落不明。

【第五回·完】

 

◆第 六 回  转烛飘蓬一梦归

再次醒来之时,耳畔是辚辚萧萧的车马之声。白石一惊,蓦地想坐起来,却没能成功——幸村还倚在他怀里呢。只不过因为他这猛然一动,本熟睡着的幸村也动了动胳膊,微微睁开了眼睛。

见此情形,白石先松了口气。好在幸村还在这里,即便是被抓了要送上断头台,他也能省心省力专注于“如何逃走”的思考,而不是惦记着幸村了。想到此处白石忙观察了一下他能看见的“周围”——这大概是一辆装饰还算精致的马车内部,奇怪的是,并不见窗子,唯一的出口就在白石的正前方。

幸村此时已坐起来了,揉揉眼,带着倦意,就想开口。白石连忙捂住了他的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幸村浑身一个激灵,双眸清澈,想来是彻底清醒了。

能想起来的,是昨晚倒在了小树林里。白石略一沉吟,还是往那唯一的一扇门处摸去。身子还有些沉,举动不免迟缓。手还未摸到门边,幸村突然伸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四目相对,你想表达些什么?

幸村做了个翻口袋的动作,然后摇摇头。

什么掉了?白石不清楚这话该如何演示,只能使劲地看着幸村。

被瞪得不耐烦的幸村狠狠地摇了摇头。

到底是什么意——白石还需要一些时间,然而门帘恰在这时被掀开了。

“醒了?”外面的声音如是问。侧身坐在门前的那人一身极寻常的褐衣,又未转过脸来,完全教人摸不清。不等白石有所反应,幸村便顺着撩开的帘子将头探出车厢,冷冷道:“这是何处?”

赶车的男人闻言也不答话,双目微阖,就如没听见幸村的问话一般。而看着那张再平静不过的面庞,幸村竟然毫无怒火,只有……茫然。

正午的太阳不知收敛地散发着刺人的光芒,石子小道边枯木绵延。看样子是延州城以北了,并且,判断无误的话,他们还在向北。

感受不到对方的恶意,幸村便在车沿坐下了:“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白石也将头探了出来。无奈车沿只能勉强容纳二人,他瞧瞧陌生的赶车人,又看看幸村,也处于状况外。

“在下柳莲二,确实有幸见过公子,不过——”赶车人终于开口了,“那是十六年前,公子尚年幼的事了。”

幸村闻言明显皱了眉:“柳君看似比在下大不了几岁,当真记得那时之事么。”

“此事日后公子定会清楚,请恕在下不便多言。”有礼而无用的回答。

幸村眼神一厉,咄咄道:“那搜了在下的身,取了在下的药,这会儿将把在下带往何处,通通是不便多言喽?”

白石这才明白幸村方才的意思是“身上的药被搜走了”,见这二人交谈不善,便做好了出手的准备——然而刚一提气便发觉不妙,丹田空空,竟是无法提起哪怕一小股的真气了。

柳侧过头来看了白石一眼:“这位幸村公子,想必是察觉了吧。以您二人现在的功力,恐怕对付不了在下。”

“你认错人了,我才是幸村。”幸村打断了柳,顾不上白石本也该姓幸村的问题。

“那这位少侠姓氏是何?”柳依旧盯着白石。

“我随母姓。”

“如此。”柳喃喃了一句,“幸村老爷,倒是颇护着公子。”

“既然阁下无意说出实话,”幸村边说边抓住了白石的手,“那便请恕我俩无礼——”白石知他是准备冒险跳车,只得咬紧了牙关。虽说这车速并非很快,但一身真气一散,这么跳下去,少不得折两根肋骨。

柳不急不忙:“公子愿跳,这位少侠愿陪,在下确是阻拦不了。只是公子已服下了解药,这位少侠却没有……”

白石本就受伤的左手被幸村狠狠一握,疼得他差点叫出声来。的确,昨日的药效似乎只是减轻了一点点,现在的白石,还是四肢乏力。

幸村刀子似的眼神稍稍软化,随即更加凌厉:“敢问柳先生,您还肯告诉我们什么。”

柳微微勾起了嘴角:“在下全无恶意,只是请二位跟我走一遭罢了。了解了全部真相的人会将事实告知二位——我保证。”

接下来的两天,都在这般沉默的赶路中度过。柳一手好厨艺,若不是敌友不明,烹调的那些野兔山鸡倒真是让白石幸村二人都生出了一两丝“乐不思蜀”的错觉。确认过白石除去武功废去外别无他碍,幸村便一人琢磨起柳颇有深意的话来。待他猛然发现自己已有一日没与白石说过一句话时,他同时发现了另一件糟糕的事:

白石也在沉默着。完全不符合他个性的沉默。这个发现让幸村无法再对他开口,哪里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然而他能琢磨的时间并不多了。第三日傍晚,马车驶进了一座小城,并在城郊的一幢大房子边停下了。

柳下了车:“二位想知道的,都在前面那间房子里。”

幸村看着白石下了车,顿了片刻,他才跟着下了车。临走近那扇门时,幸村拉了一下白石的袖子:“藏之介。”

“……嗯?”白石明显在走神。

“在进去之前,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幸村的语速很快,他没有掩饰他的焦躁不安。知道什么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白石一直知道,只是一直瞒着自己。

无法忍受来自唯一可以相信之人的隐瞒。

白石张了张口,随即微微一笑:“说起来,我还不知道精市怎么会从延州军军营一直跟着我到小树林呢。”

“我在修叔那里忽然不舒服,什么也看不清,修叔抓了些药给我服了,便催我赶快离开延州城。我想起你……”幸村说到这里明显地降了音调,接着便蹙眉道,“这个过程你该猜到大致了,现在……”

“只是确认一下。”白石依旧保持着温柔却让幸村无由来心慌的笑容,“我们进去吧。”说罢,竟不管幸村,扭头向前去了。

幸村一怔,即赌气似的跑上前,抢在白石前面,推开了门,冒失地扎了进去。

“哦呀,盼了这么些天,总算把公子给盼到了噗哩。”门里的几人看着幸村,竟是齐齐一拜。预想之外的状况把幸村愕在了原地。

半个时辰后,在一个自称姓柳生的青年颇有条理的叙述和最先开口的那个银发青年乱七八糟的插话下,幸村总算弄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一直等到所有人都闭口不言了,幸村这才慢慢地说了一句:“这样的话本,我实在读过太多。”

——“你其实是某冤死将军之子,如今之养父不愿你习武便是为此。现在请跟我们一起来光复将军原有的家业”什么的,着实是个老套的故事,不是么。

“说了这么些,公子竟当我们说的是话本么。”柳生抚额。

幸村把目光投向坐在一边的白石。自从进了这屋,白石便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一双眼里了无神彩,魂魄不知游到了何处。

“藏之介,你……怎么看。”幸村犹豫了片刻,还是出言相询。

白石抬起头来,看向幸村,眼神却穿过了他看向别处似的:“我……只知你我生日,相差不满一年。”

“我们并非同母——”幸村觉得喉咙一涩,是啊,他怎么从来没奇怪过,母亲她嫁进幸村家即是正室,白石的母亲也是正室,两个孩子的出生相差却不到一年——这怎么可能。

柳生观察着幸村,想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些什么。然而他什么也捕捉不到。

片刻静默过后,幸村再度开口:“各位告知此事,又是为何呢。”十多年过去,百般设计,旧事重提,不会没有目的。

“澄清一下哟,”银色头发、还扎了个小辫的男人不满道,“面具士兵和制作假尸体送给幸村老爷的事与我们无关,我只是假冒了小春请你们吃了晚餐,本来按照计划直接就可以把你们放倒带过来的。谁知道你们压着药性延缓发作了,那什么假堂本也跑了,客栈里根本没别人,我还疑惑着呢……”

“仁王,消停会儿。”柳及时掐灭了可能发生的冲突,向幸村道,“我等均为将军旧家人……的后代,至今留守绥州。可惜现在的绥州之主昏聩无能,眼看就要将这来之不易的河山拱手让与契丹人。”

“你们这才想起了将军遗孤,其实他现在是什么模样全不重要,只要给你们找到个另立新主的借口便好,我这话对么。”幸村一声冷笑。

出乎意料的是,柳缓缓睁开眼睛,淡然答道:“我认为,并无不妥。”

幸村握紧了的拳头又松开,半晌才道:“好一个‘并无不妥’。”

柳进一步道:“公子亲眼所见,契丹人不轨已久,手段卑劣。容其坐大,后患无穷。”

“柳先生口才绝佳,论及民族道义,真让幸村精市无法辞避。”幸村极少以全名自称,此时无疑是动了怒气却无处发泄,“请恕在下胸襟狭隘目光短浅,无法负担起此等重担了。”话一说完,幸村便想拉着白石离开此处。谁知白石竟避开幸村,朝柳道:

“天色这般晚了,借住一宿该不会介意吧。”

“哪里的话,此宅本就属于公子。”

“且住下吧,”白石勉强对幸村笑了笑,“天已黑透,况且我……们,并无他处可去。”

“雅治,解药拿来。”柳生从仁王那取来解药,递给白石,“白石少侠在延州的名头极大,如回不去,也请留在此地,助全绥州百姓一臂之力。”

白石也不多客套,问了声厨房何处我去取水,便离开了正厅。幸村站在原地,细细想着白石一路来不对劲的模样,一时间竟是思绪纷涌、五味陈杂。

早些年就没有怎么正经地叫他一声“哥”,现在,是永远没这个机会了。不是可以理直气壮地叫他让着自己的小孩子了,不是他的血脉至亲了,往小心眼里讲,自己甚至是夺走了本该属于白石的姓氏——他,根本不该姓幸村的一个陌生人,还剩下什么立场,可以要求白石藏之介坦白。

“时候不早了,公子也歇着罢。凡是强求不得,只请公子自己考量而已。”柳将幸村引至厢房,便离开了。幸村凝视着一豆似的灯火,脑海里一片空白。凡一个习惯了和美家庭的人忽然得知家人和自己没有丝毫血缘关系,总会大惊失色。幸村也是勉强控制着,才不至情绪外露。可惜他一颗心也不过是凡肉长成,怎可能无动于衷。

屋外不知何时起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未到谷雨的季节呢,这是冬雪融后的第一场雨吧,幸村模模糊糊地想道。

“阿、阿嚏——”又过了不知多久,窗外响起一声喷嚏。幸村倏然从床上坐起,披衣推门。

就知道是你呵。

【第六回·完】

 

◆第 七 回  杯酒与他年少隔

却说幸村披衣推门,正逮着一脸狼狈相的白石。嘴角不觉就上扬了,幸村几乎忘却了连日来的不快:“半夜三更,立人窗下,这是……”调侃的话刚说一半,自己先打住了。

白石晃了晃手里的小坛子,笑:“其实是捞了坛酒……虽是药酒,味道意外不错。想邀你共饮,又恐你睡去了。”

幸村心头一酸,硬是佯作无事道:“还不进屋来,酒都要冰上了。”

“今夜温度略高,不想竟下起雨来。否则我也好学学古人,叩门曰‘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幸村从床边小案上拾出两只小杯子,也懒得去洗,擦了擦便递给白石一只。琥珀色的药酒刚一倒出,浓郁的芳香便充盈了整个房间。幸村咂了一口,眯眼道:“果真是好味道,一坛都被我们喝去,柳先生怕是要哭的。”

白石举杯与幸村碰了一碰,一饮而尽,过后才道:“坦诚说来,精市对柳君,印象如何?”

幸村微微讶异于白石的单刀直入,稍顿片刻,还是答了:“倒不像是沽名钓誉之辈。”

“那么,认真考虑留下如何?”白石的姿态里似乎是有了两三分酒意,一双眸子却是晶亮晶亮,几乎叫幸村想要逃开那视线。

“与父……”“父亲”二字惯性地就要脱口而出,幸村狠狠一刹,白石却像没听见一般。幸村沉默了下片刻,才继续道,“误会一时半会也无法澄清,在此之前,留在绥州确实是个很好的打算。”

“以精市的天份和努力,达成柳君等人的心愿亦不难——且若我猜得不错,建功立业,也是精市的夙愿吧。”白石又给自己斟了杯酒,还未斟满,小小的药酒坛里已没了酒。

“藏之介,我有话问你。”幸村再也看不下去白石那副形容不好的沮丧模样,夺走了他手里的杯子,“你之前,知道些什么。”

白石闻言竟微微地笑出了声:“你觉得,我瞒了你?”

幸村一噎,才压下嗓子道:“别给我这么笑——我只是问你,在此之前,完全没有考虑过生日什么的——”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白石还保持着笑容,“爹之所以没给你改个生日,其实便是没想过要瞒你。而我们从未怀疑过这种事情……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幸村不觉默然。从听柳隐晦地提起身世起,他何尝不曾思考过?“感情亲切便是家人,无血缘也可”的念头也曾在他脑海里占据过主流,但再一思量,便觉得有些微妙。

到底是无法冷静对待身世大事。

“精市,你觉得,这所谓的‘身世’,能改变什么呢。”白石喃喃,似是带了些醉意。

幸村斜睨了他一眼,末了还是伸手去扶他起来:“你醉了。”

白石也不否认:“这药酒后劲还真大……”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半以上的重量都向幸村倾斜着。白石的酒量素来很好,从小到大幸村从未见他醉过,此时除去一面暗暗祈祷白石的酒品也很好、一面使劲儿撑着白石外,幸村已经没了别的思考余地。

“呐藏之介,”几乎是用小孩时才用上的罕见温柔口吻,幸村也为自己的耐心惊讶,“要不你就在这房里歇着吧。”

“我回房去。”白石口齿不清地坚持着。

幸村说是不想与不够清醒的人计较也好、发现白石并非自己的血亲而愈发觉得他待自己够好也罢——总之是随了白石的心愿,将他扶回了房里,还破天荒地为他盖了被子掖了被角。

在做这一切时,他并不知晓,这差点成了他最后一次,对白石“温柔”。

听得幸村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白石一声长叹,翻身坐起。脸颊上不知什么,湿湿热热蜿蜒而下。胡乱地擦了擦,他对着房顶小声地来了句:“下来。”

一个黑影轻巧地落在了床边:“前辈,你和你家弟弟还真是高山流水情深意切啊。”

“收起你乱用的成语,财前。”白石抓了抓头发,“你不知道他已经不是我弟弟了么。”

“柳前辈耳力太好了我不敢靠太近听得迷迷糊糊啊。”财前明显是在装傻。白石如何瞧不破?只是也没心情与他多啰嗦,便推开窗子道:“快走了。”

“前辈还真是急躁。”财前嘴巴不停,身手亦不顿,紧跟着白石就跃出了窗户。

第二日,幸村是在仁王坚持不懈的叩门声中醒来的。一方面昨夜辗转良久,入睡太晚;另一方面,药酒里镇静安眠的成分不少,虽只喝了一口,一旦睡着了,却竟是一夜无梦到天明。

“白石走了。”

“啊……”幸村并没有明显的惊讶。

“这么平静,看来是晚上和你打过招呼咯?”仁王看着幸村脸色比昨日好看得多,便忍不住出言讽刺。明明之前一副“白石留我才留”的态度……

“雅治,你少说两句。”

“比吕士难不成还想隐瞒这么件事。”

“柳君呢?”谁知幸村根本无意理睬仁王。而后,不等柳从走廊那头走近,幸村便朗声道,“关于昨天的建议——我决定接受。”

这种假充平静的态度……仁王忍不住想勾起嘴角。观察别人细微的变化素来是他的爱好,从中分析出别人的心态,更是他做人的一大乐趣。

相较仁王,柳明显对幸村的接受表示了一定程度上的喜悦。当然幸村并没有从柳的表情里看出这份轻松,他只看见了凝重:“那么,请随在下先至军营,熟悉一段时间。”

能用充实排开不着边际的思考,真是再好不过了。幸村当即点头应允,随着柳向绥州营去了。昨晚他已从柳生等人口中听闻绥州现军州事守庸懦无能,实际随柳见过此人后,幸村才觉得,这真是位令人头大的主。对外、对上庸懦,对内、对下却是极严苛。看得出来,身为参谋的柳、柳生、仁王三人,才是勉强维持绥州现状的核心力量。

尤其是之前因为变装下药、嘴巴尖刻而让幸村印象不大好的仁王雅治,许是他讽刺人的技巧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使得那位军州事听不明了,反而赢得了军州事某种意义上的倚重。亏他能按下性子来与这位大人沟通——幸村不知不觉里对那三人产生了些许名为敬佩的情绪。他们真是尽力了。

这么想着,不觉错过了柳对军州事介绍自己的一节。也不知是编了个什么身份,总之这位姓荒文军州事马马虎虎地扫了幸村一眼,倨傲地连他高贵的头颅都不肯完整地点一下,便“忙”去了。

也好,柳与幸村都是这么认为的。

待到柳生替幸村拿来了军装,幸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要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了。这一突兀的认知本身是有些“如梦初醒”的意味的,但他决不能承认;否则便是承认了,自己不久前对柳的答允只是可笑可悲的冲动。

我是反复考虑过了,才决定留下的。幸村如是对自己道。与身份无关,与白石无关,仅仅是寻找一处能为他看不见的国家、看得见的百姓出些力的地方罢了。

藏之介那个家伙……以他在延州六年积攒下的人脉,也必会做些什么的吧。

也许自今日起,真的可以期待,在战场上与你重逢、并肩的事了。

此后的时间在回忆里像是被无限压缩了,眨眼便到了蝉鸣不止的夏时节。那日幸村在暑热与冗杂军务的双重折磨下心情有些烦躁,终于还是搁下笔,决定出去走一走。刚转过走廊,到了屋后,便见三四个军汉衣衫不整地在阴凉处消暑。

听得脚步声,那三四人也慌了一阵——毕竟荒文在着装的无聊细节上很是用心,最恨看见部下“一副丧家犬模样”。直到幸村冲他们摆摆手,几人才又坐下了。其实论资历论军衔,幸村完全是个后辈;之所以能受到这些老油条比较高规格的尊敬,一方面是柳等人的另眼相看,另一方面……也许所谓的“血统”一事,那三人已在暗地里放出些风声了吧。

也许他应该期待某场可展现自己身手的战役来临,但从另一方面而言,以绥州目前糟糕的军力状况……还是能免战一时是一时,前提是契丹方面暂不逼人太甚。

“幸村大人,”有个军士忽然开口了,“这么热的天,若还依军州事大人的指示,只怕兄弟们都扛不住……今年的新兵完全没往我们这里拨,补给本就不足。”他这语气里隐含的某种期待意味让幸村有两分反胃——即便主将恶劣,幸村终是不愿看到其下属如此露骨地期待换将——而剩下怨、愤、悲,却让幸村无法回应。

酷暑将沉默炙烤得发烫,揉进空气,灼遍周身;蝉声将沉默锯作碎屑,纷纷扬扬,迷了眼帘。大概是有些中暑了,幸村这么觉得,因为眼前好像出现了不少飞奔的人影,耳边也仿佛充斥着尖锐的呼唤。

不——不是幻象,不知为何幸村突然一身冷汗,并藉此迅速地镇定了下来:是真的出事了。

“发生了什么事?”三步并作两步赶至营口——也就是方才喧嚷的声源地,幸村拦下一名慌张的兵士。

脸孔还有些稚气的军士颤声道:“不、不好啦,契丹人混进了城里!还劫、劫持了某乡绅……”

“冷静些,除此以外呢?”幸村知道这绝不是慌乱的核心——少数契丹人混进城里也不过是送死,除非……城外有数量可观的援军。然而这种状况存在的几率实在太低,一队兵马再怎么隐蔽前行,在正常防备的情况下,总是会被发现的。

而对绥州城来讲,侦查一直是柳莲二全权负责,幸村大可放心。

可是,幸村下一句听到的,便是……

“柳参谋为了稳定乡绅的情绪,自己与人质交换了。契丹人狗急跳墙,当场就把柳参谋给炸死……”说完“死”字,小军士便像恐惧到了极点,双手捂脸,膝盖一软。幸村下意识地伸手将他扶住了,脑海里因为那一个“炸”字,不受控制地就跳出了血肉漫天的惨状。契丹近些年来对火器的重视并不亚于宋军,这一点幸村早有耳闻。

“相较我军更习惯使用的炮火攻击,契丹人似乎偏爱用小型火器对付个人。中原医术发达,对剑、剪等创面较小的创伤已研究得相当精熟,而用火器炸的……尸首一片惨,哪里还有挽回的机会。”这似乎是白石曾对自己提过的,当时的自己似乎心高气傲地回了他说“太卑鄙残忍”之类,而未认真考虑过战场上的应对之策。

冰凉的匕首就在这时一口咬在了幸村腰间。幸村迟了一步切了那军士的脊梁,确认了对方是真晕厥了,幸村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有人想扶他,他拒绝了。

温热的血液轻柔地舔过手指。那一夜微醺时的幻觉,又出现了。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会想要期待另一个人。

自己最……之人。

【第七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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