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者不填,填者不坑。坑而复平,平而复坑。

[POT衍生同人]九月六月系列之正好眠

旧文补档,成文时间参见末尾FT。

也许没啥好避雷的毕竟我现在比以前还要手残(。

 

[POT]手冢×不二

《九月六月》系列之《正好眠》

◇缓步当歌

=====目录=====

A  由此可见宿命
B  视线是有温度的存在
C  点燃他人憧憬之人
D  繁忙渡口的特殊送行人
E  光棍节的四手联弹
F  为人师表的非理智行为
G  不二老师是独一不二的
H  不知死活少年病
I  总有些故事
J  没有离开的理由
K  冬季里的温暖不庸俗
L  在那个人面前
M  上辈子是家人
N  为什么买打折的东西
O  过年是谎言高发时段
P  心理健康问题
Q  先于知晓而存在
R  午休时间二三事
S  我亲爱的发言稿
T  逐渐展露的另一面
U  春季流行病
V  伪善者之名
W  日常乐观主义
X  倒计时的倦意
Y  疼痛传感理论
Z  今日无事正好眠

 

=====正文=====

A  由此可见宿命

不二周助在青春高中遇到的、除去门卫大爷及一溜烟跑过他身侧的学生们的第一个人——是手冢国光。尽管有了这么长的定语……不二想,还是不够精确。手冢国光不光是他遇见的第一个人,也是第一个向他表达了除“你好”意义外的别的东西的第一个人。

——他认真地看了不二一眼,然后微微蹙眉,道:“你是哪个班的?还不去上课?”

噗嗤,不二很不淡定地笑出了声。然后在手冢堪比倒春寒的表情里他好歹严肃了一下:“抱歉,我是新来的老师,不二周助——请多指教。”

上课铃适时响起,不知为什么,不二感觉有一群乌鸦“嘎——嘎——”地飞过去了。

乌鸦飞完,手冢老师恢复了常态。他推了一下眼镜而后端正地道了句“十分抱歉”,不二顿时想起某本心理学著作里提到的,推眼镜是一种紧张的掩饰。

于是不二又扬起了嘴角。半秒后他意识到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而言他今天笑得实在有些多,遂半途易辙生生把自然涌现的笑意转化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请问,校长办公室在哪里?”

手冢主动提出带路的时候不二当然没有拒绝,作为一个路痴他本来还有点担心手冢老师会不会赶着去上课然后语气平板而语速可怕地报出一串左转右拐最后丢下他不管——啊,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把他误认作学生的男人姓甚名谁。

“手冢国光,请多指教。”带路的人嗓音低沉却很动听,响度稍小,结果不二愣是从那二月凉风似的句子里听出一两丝温柔来。

“原来是手冢……老师。”本来是想叫主任的——这种早上没课、专门在学校里捉迟到学生的,不该是教导主任么。收回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二还是选择了一个最普通的称呼。他想起大学时有位特别善于与老师交往的同学,此君尝传授不二“秘籍”,便道是初遇某老师,必要称其为某校长。虽然某某此时是校长的可能性相当之小,但其多半会内心开花地答:哪里哪里,我只是一般老师而已。然而眼前这个人多半不是这种会为一个称呼而自得的人——不谈自得,他大概是连称呼都不会放在心上吧。

带路人在前面半米走得聚精会神,全然不知身后的不二老师已经对他展开了各种仅从直觉出发的分析。整个带路的过程里他几乎没有回头看过不二,但是步伐控制恰到好处,犹如脑后长了第三只眼睛。不二快他也快,不二慢他也慢。遇到校园风光尚可之处偶尔还有三两句简练的讲评——不二又在猜测他是否是学校里做惯了接待工作的副校长。

“到了。”第三只眼长在脑后的二郎神这次转头看了不二一眼,尔后叩门,推门,进入,“石川校长,这位是新来的不二周助老师。”

“老师”二字响亮得有些不大真实,不二差点环顾四周看看谁与自己重名。这是在弥补之前把自己误作学生的失误么?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向办公桌后那位五十来岁的校长鞠躬致礼——陌生人都知道他不二周助是个谦恭有礼的人。

“不二老师,”石川校长点头答礼,随即问道,“手冢老师,你们二位认识?”

“刚刚认识。”手冢这个答案令不二莞尔,换做自己想必要答“不认识”,那可就无趣得多。

石川校长果也展颜一笑:“这样也好,无需我再给你们互相介绍了。不二老师大学的专业是古代中国文学吧,虽然不是师范出身,青大的才子,想来对付那帮小毛头是绰绰有余。”

不二嘴上客套谦虚,手心却开始不争气地出汗了。说来好笑,他从未想过成为一个“人民教师”,只不过在大学期间给念高三的弟弟补课时两人斗嘴,裕太不屑一顾地说老哥你有本事考个教师资格证来呀,有本事的不二周助就真去考了,并且,还真通过了。

而所谓“天意弄人”,种种原因使得不二大四时基本定下的工作一江春水向东流了;又不愿赋闲在家慢慢找工作,不二就顺便丢了一份简历来青春高中。简历投出去一天半就收到了回应。人事处的老师慢慢地问,不二君,我校高三某班缺一位优秀的语文老师——可能还需要兼任代班主任,你愿意么。

好像没有不愿意的理由——班主任是有津贴的吧。初生不二周助还不知班主任一途的险恶,更不知高三某班是青春高中唯一一个强化班因此学生恃成绩傲人的不在少数绝不好对付,颇为爽快地一口应下了。一个小时后某家薪酬更高的公司的录用电话也来了但不二已经没有了后悔的机会——于是后来回想起来,青春高中对他而言的宿命由此可见一斑。

 

B  视线是有温度的存在

接下来就是听手冢老师——现任高三八班历史老师兼班主任——介绍班级情况。不二这时才明白自己一直称呼自己将要度过一年以上的这个班级为“高三某班”的缘故了:并非忘记了班级数,而是潜意识里任何人都不乐意和三八这个无辜的数字搭上关系。

至于为什么三八班是唯一的强化班——手冢解释,“因为校长觉得,强化班的学生,也应当有强于常人的承受能力。”说完这话他自己都率先蹙了蹙眉,无声旁白便是:这不是扯淡吗!学生还好,三八学生你只是五十分之一;苦的是老师:我是三八(班的)语文老师;我是三八(班的)历史老师……这可怎么说出口。

三八(班的)班主任介绍完了任课老师倒没再介绍学生,只说不二老师以后会自己了解的,旁人先给评价易导致主观有色眼镜。

嗯嗯手冢老师说得很对手冢老师辛苦了。还没进入角色的不二老师倒了杯水递给辛苦了的手冢老师,然后搓着手,顿了顿还是没把问题憋出来。

“不二老师有什么想问的吗。”手冢老师收人之茶解人之意,主动询问。

“那个……”不二咬咬牙,终于问了出来,“手冢老师,我今天的着装……”我今天不就白衬衫牛仔裤嘛,至于就被当成学生了?细细看来来,手冢老师不也这样。两人着装的不同点大概在于不二的衬衫是S号手冢是L号、不二的牛仔裤是浅蓝色而手冢是深蓝色——等等,重点不在这里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一瞬间里看到一抹笑意滑过手冢老师深色的眼瞳。“如果不二老师想从服装上给那帮学生严肃感的话……”手冢老师确实是唇梢上扬一毫米,“可以尝试……西服。”不二就肤色发色等等综合而言似乎穿白西装会更好看——手冢老师飞快地在心里下了结论却没有说出口,初次见面就指点对方服装总不大礼貌,而且白色西服很多时候只能给人白马王子的错觉而不是严肃老师的印象。

所以还是不要说那么具体,让不二自己决定好了。其实他今天这身挺不错,集亲切与成熟于一体,怪只怪自己刚刚只看了脸就把他当学生了。不过时间倒转一次的话他大概还是会把不二当迟到学生轻训上一句,毕竟上课前几分钟还面带迷茫地站在校门口的多半是忘了带书的糊涂学生——这是经验或者说是常识。

况且的况且,不二老师还有点娃娃脸呢。手冢老师内心的吐槽自然没有流露出来否则他也白干了这三年的老师了。不苟言笑心思不外露是成为一个合格老师的必经之路,挂着一副“呀今天的小测试好简单呢”的表情进教室的老师注定不会得到任何学生的敬畏。

当然的当然,也有老师从未让学生“畏”过还能成功HOLD住全场,比如这个班邋遢的物理老师渡边修。未知不二老师是什么样款型的,还是拭目以待吧。

“说起来很抱歉,”手冢忽然想起有件事还没解释,“我个人的原因……虽挂了班主任之名,却无法常在国内。班主任工作,还得辛苦不二君了。”

“哪里的话……”下意识地客套着,不二的注意力集中在手冢的左肘上。从刚见面至今手冢用右手紧握那里的动作似乎重复了很多次,尤其是在方才说“我个人的原因”时,握臂动作力度好像相当之大,大到不二隔着三十厘米的空气都感受到了疼痛。

然而这个动作暗示的正是拒绝。手冢老师还不打算把“个人原因”开诚布公地与新同事谈一谈——也许是没必要,也许是很疏远。

第一节课的下课铃终于响起来了。不二收回目光,手冢如释重负。被一双好看的蓝色眸子死盯着的感觉相当不好,过于西方化的眼瞳里总有种挣脱不能的妖异感。

“下节是我的课,第三节是不二君的课。”手冢老师一面从整齐叠放在左手边的一沓书里抽出一本课本一面问不二,“不二君打算去先熟悉一下学生,还是先备课?虽说刚开学,毕竟是毕业班。”

“啊……还是先备课好了。”即将迎来自己的“第一次”不二老师多少有些紧张,“改天再向手冢老师学习。”

意义不明的颔首:“那一张办公桌是不二君的。”手指之处是角落里一张空办公桌,冷清但是干净,应该是不久前打扫过的。

再一次互相道谢,不二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手冢走出办公室。

行至楼梯拐角,手冢习惯性地握住了左臂——从刚才开始,那里便隐隐发烫。其实青春高中在一节课后有出操的惯例,还有半小时才是他的课——只是那视线灼人的温度,让他只能选择迅速逃离。

 

C  点燃他人憧憬之人

最为本市最出名的一所高中,青春高中在生源上就具有别的学校难以望其项背的优势。当然这句话并不是说其他高中的学生就是挑剩下的苹果——不二周助就属于自愿被剩下的那一类。理由很简单,青春高中离家较远。长姐已出嫁幼弟在另一个城市的学校寄宿,作为唯一一个在家的孩子,他觉得自己应当分担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以此为前提,就不难理解他选择另一所普通高中的举动了。本来,高中之间的师资差距就不是很大。

但是……不二现在很茫然。作为一个凭着天才与运气考取了教师资格的非师范生,他在青春高中准备第一堂课,就遭遇了苦难。本以为中学老师总是备课组一起备课的——他的母校惯例就是如此。学生下了自修还可以看见成群结队回去的老师,那时的错觉便是,老师这个职业,大致近似于读研。

可惜青春高中完全没有这样的传统。教师办公室是按班级而非按学科分配的,高三八班的数学老师乾贞治在听了不二关于“语文备课组在哪里”的询问后耸肩回答,别说备课组了,这里同一学科的老师见了面很少有好脸色的——竞争太激烈,次次考试都与奖金挂钩着哪。

这话听得不二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伪象牙塔的人际关系相对纯净看来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失望在所难免,好在不同学科的几位老师看上去都是很有意思的人。比如乾老师说着青春高中这不正常的竞争关系时,不自然的面部表情应该是叹惋痛心而不是理所当然。

失去了集体备课时请教资深老师的机会,不二只得专心自己备课。大学时家教做过不少次,但是对单人授课和面向一个群体授课,显然不是一个概念。在他心目中语文不是识记科目而需要理解——往玄幻里说,甚至可以称之为心灵感应。

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提到过一个叫做“同一感”的“同情”概念:“不仅仅能与苦难的人生活在一起,还要去体会他的任何情感——欢乐,焦急,幸福,痛楚。”假设你对某人产生了这种感情,他的神经中枢就好像连接进了你的大脑;你体味着与他完全相同的痛楚与酸涩,你做不到置之不顾。

不二又想起隔着空气传来的疼痛。

紧迫的时间没有给他深思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刚认识的人产生这样感触的机会,恢复语文老师的角色,不二继续思考着:语文老师的职责,自然就是引导学生调整自己的频率,去捕捉一个作品的无声广播。然而如字面所言,没有明确的频道,你要如何帮助全班五十来个不同的个体寻找他们的频率?

不二一面思索一面做着笔记。一百多只眼睛的力量让他有几分紧张——这不同于大学时公共广场上的演讲,这是会误人子弟的事。这里面除去责任感还有自尊心。他第一次忏悔自己学生时代课上的走神是对老师的多大的不尊重来。

时间无声地从窗外走过。九月的青春高中,桂子未尽,枫叶初红。不二老师夹着语文课本和教参站在讲台上无暇分神给窗外的美景,第一堂课谈不上精彩绝伦但说可称范本绝不为过。唯一出乎不二意料的是,班上学生的语文素养远在自己估计之下。想来从自己毕业后,轻语文重数学的风气是愈发浓烈了。

不得不提一句,如此顺利,在教室后坐了一堂课的手冢班主任功不可没。他的存在至少起到了镇定全场和激励不二的双重作用。

于是下课后并肩离去的二人的对话里自然少不了诸如“多谢手冢老师”、“我也该谢不二老师让我听了一堂精彩的语文课”……表达谢意固然是好的,但与同一个对象一日内多次重复互相感谢这一行为让不二多少有些手足无措。

“总觉得向手冢老师道谢再向手冢老师的道谢道谢……就好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哲学之争。”不二最后选择用一个笑话终止二人间的客套。在他看来手冢散发着的气场与其说是历史老师的不如说是哲学——在高中课本里它是属于政治的——老师的。

被暗指为哲学的手冢老师扶了扶眼镜,结束了这个话题。此时两人所想若能用气泡剖开给看文的各位细看,则是一样的:

总会有那一天的吧——两人相熟到一个眼神就足以传达至深的感谢。

陷入对未来憧憬状态的人会忘记很多重要的事。

不二已经忘了自己只打算在青大呆一年。

还忘了同样是米兰昆德拉写过的,那近似诅咒又可理解为祝福的话语:“比喻是危脸的,比喻可不能拿来闹着玩。一个比喻就能播下爱的种子。”

 

D  繁忙渡口的特殊送行人

常有人批评,而今的学校教育不过机械重复——尤其是在高三。日历眨眼从九月翻到了十一月的头上,大考小考也记不清考了几回。所有人都好像麻木了,从学生,到老师。

从教务处领了印着工资奖金数以及各扣除款项的小纸条回来,不二很罕见地没有主动开口。说他是从拿到这张小纸条开始,才意识到在一所高中里时间流速的可怕也不为过——这不,两个多月就这么逃走了,你做了些什么呢不二。

你做了些什么呢……不二自问自答。

哭笑不得地知道了自己带着的这个所谓强化班全名是“有待强化班”——在这里的并非是青春高中最好的学生当然也不是最坏的,他们只是最偏科而已——有一门功课稳定在年级前百,而另一门稳定在倒数前百。其中半数以上的学生厌恶语文、语文极差——如不二第一堂课上感觉到的他们薄弱的语文基础。

课前的一首小诗或一段短文。有幽默有悲伤,总之是不同于高三那种麻木的色彩。不二努力使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不再简单厌恶语文了,不二让这个班的语文成绩从倒数走向了正数。

在这个紧张繁忙的渡头,他尽了最大的努力让压抑的心灵有过片刻的舒展与温柔——这大概是他最大的收获。

你还做了些什么呢……不二继续冥想。

从学生那里知道了不少关于手冢老师的传闻。比如男二十四岁未婚,虽然家境不是很宽裕手肘还有旧伤但他还是以自身闪现出的无限潜力吸引了一批愿嫁女——尽管手冢老师一直以高中老师这个身份推去了甚至是校长大人牵来的红线。前一届学生里似乎有个颇大胆的女生曾当众问他说手冢老师如果我考了状元你可以考虑和我交往么。

你猜手冢老师是怎么回答的?——给不二讲这一段的好事男孩儿眼睛闪闪。

该不是“我拒绝”吧……不二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八卦着,全无为人师表的自觉。

嗨。集体惊倒的教室里手冢老师淡定地扶了一下眼镜然后回答:中国古代小说里很多男主角这么向女主角许诺。但,结局多半是悲剧。随着眼界的开阔你会有更好的选择。

唉……手冢老师的好人卡发得还真有艺术性。不二老师眉眼弯弯。我要学习。

不二老师……学生先意识到了角色性格的错位,替不像老师的老师叹了口气。好在因为渡边修老师的存在,大家都习惯了。

手肘有旧伤啊……打发走了来办公室问语文题结果和语文老师八卦了好久的学生,不二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握紧左手肘部,缓缓加大力道。

幻觉一样的疼痛又出现了。

晚上下了自修照例是与手冢一道出校门。两人的家并不完全在一个方向上,并肩走过一个街道就得各奔左右。尽管如此一同出门的习惯还是从双方被坚持下来了:谈谈学生,聊聊时事,十分钟步行的光阴正好。

孰知这样的习惯竟然引起了全班——或者该说是全年级乃至全校学生的关注。生活无趣的青春期少男少女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不二原以为自己已经见识到了,直到后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错得离谱。

那是一节语文课,评讲作文。难得不用与写不完的练习为伍,所有学生都放下了笔,听讲,或者借机发呆。

唯一的例外是一个坐在一组靠走道位置的女孩儿。短发,带细框的眼镜,人挺安静,不二看着她的时候她似乎总在奋笔疾书。脸上的浅浅的笑意可以判断她不是在与理科作业搏斗。

那天评讲的例文正是她的一篇童话。逐渐融化直至消亡的冰山和一只想去南极的熊。

“我想停一停了,熊对水流说。我离开了太久,需要休息一下。
“它睡在了水流的旁边。
“‘我想你不用太难过,’昏昏睡去前,树缓缓开口,‘冰雪融化成水,蒸发,成云致雨,在坠落下来,滋养大地,哺育果实,都是一瞬间的事情。’
“‘我一直都在这里。’熊失去意识的刹那,一片叶子轻轻落在了它的身上。”

读完结尾的时候全班都很安静。不二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又也许语文老师只是个看得比别人多的家伙,挑选触动人心的作品递至学生面前,然后,调整频率是他们自己的事。

下课铃响,笼中的鸟儿忙着飞出这个笼子去另一个笼子里觅食。名为时间的项圈会让他们草草对付自己很重要的胃,接着迅速回到教室放任消化不良不管——因为是高三了啊。

空无他人的教室里,不二一面谴责自己此举的不道德一面偷偷地翻开了那个女孩的笔记本。他想欣赏更多来自这个孩子的、让他有所触动的文字,又无法直接开口。

“tezuka再也不能和fuji单独在厨房里做饼干,厨房里挤满了雇佣来的仆人,他从早忙到晚,在忙到第二天早上。那不勒斯的夕阳沉下去,第二天换了颜色浮起,地平线熏上灰蒙蒙的倦意,tezuka在某天早上发现,他的小人儿不见了……”

“手、手冢老师?”被拍了肩膀捉在当场的不二又一次像学生似的张口结舌起来。

 

E  光棍节的四手联弹

请人吃饭堵人之口。栽在手冢老师手里的不二老师只得狠狠心掏出工资,请手冢老师出校改善伙食。好在今天是光棍节这么个不算节日的节日,于是不二老师厚着脸皮拉手冢老师进了路边一家打着“光棍节单身光临七折优惠”的小吃店,两个优质男一进门就引来了不少目光。

如果说两个女孩手挽手进了一家小吃店总会边吃边聊着各种私房话的话,两个成年男人一起摆出“我不认识你”的表情进了店,一般只会一人一张菜单,埋头吃苦——哦不对,是苦吃。

不二在解决掉三四盘芥末寿司、抚慰了自己同时经受了刺激与惊吓的心灵与胃后,才抽空抬头看了一眼Tezuka。呸呸呸,什么Tezuka,是手冢老师、手冢老师。和某同学小说里的男主角才不是一回事呢。

可是……看着那个微微蹙着眉头、然后优雅过头不会死地用银质小勺将一块蛋糕送进口中时,思维就已经不听指挥了:手冢老师,很适合在那不勒斯继承一家餐厅嘛。明明是一身“加糖少许少许是多少克”的理性气质,偏偏又是最长于历史的;文理通吃,不留余地。

感受到他的目光,手冢抬起头,表示疑问。

“没什么没什么,”居心叵测的不二老师连连摆手,“老师你继续吃。”正巧服务生端来了最后一道菜并递过了账单,不二趁着付账的机会,要摆脱这“突然盯着另一个男人瞎幻想”的丢脸状态。

三秒钟后。

“咦……你们今天不是优惠酬宾吗?”不二满脸堆笑让服务生都不好意思起来了。

“抱歉小姐……前提是单身哦。而且,”女服务员瞥了一眼端坐着的手冢,“你先生……不,老师,不主动付账的么?”

迎受着那目光里投射来的强烈的鄙夷,手冢以镜片反光掩饰差点爆出来的笑容。

师生恋……吗。不二恨不得先在脸上刻上四个“我是男的”的大字再咬掉自己刚刚称手冢为老师的舌头。今天这算是什么状况?诸事不顺?

“不好意思店里的灯光比较昏暗……”反应过来的服务员开始鞠躬致歉,“但是……按规定,两人同来、同结账的,都不能算是单身。现在爱情不分性别嘛……”

最后一句又引来了更高的注目率。不大的一家小店里有限的几位客人已经都处在“围观模式ON”的状态了。

事已至此……不二忧伤地看了一眼钱包:“算了,那就按原价结账吧。”家境一般、工资又一般的不二当然挺心疼钱,但比起多花些钱,他更讨厌被围观。

然而他掏钱的手,被按下了。

“和学生(老师)女(男)友吃饭还不付账”的手冢老师站起了身。垂下头的吊灯发散出暧暧灯光,照不清他的脸。不二听见他对服务生说,请你们老板来一下,我记得他说过,如果我愿意在这里演奏,他愿意给我免单。

不二眯起眼。这些天熬夜批改作业,近视好像有些加深了。这一瞬间他忽然开始考虑自己与手冢的关系。不太熟悉的新同事。同班搭档。再无其他。

就算不二和Fuji念起来一样,我也没法儿变成钢琴里爬出来的精灵呀。重点是……什么时候,我才能了解你,多一些呢。

店铺的一角,落地的隔帘后,一架钢琴寂寞地蒙着黑丝绒的盖头。手冢将她叫醒,然后开始演奏。初始时那陌生的旋律像是介于摇篮曲与安魂曲之间的一种什么,既恬静又微凉;弹着弹着,又好想有小夜曲渐渐探出头来。

身后传来轻轻的节拍声时,不二才注意到那个带着黑色小圆眼镜、下巴上还有稀稀落落的胡茬的男人。这幅打扮总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但看看他,再看看双目微合、沉浸在琴声里的手冢,不二又感到了一种意外的融洽感。

就和这首不知名的曲子一样。

“你也是……青高的老师?”胡茬男见不二看着自己,热情一笑。

“啊,是。”其实不二有别着青高的教师校徽。进出校门时保安总要检查,索性便一直挂在胸口。

“艺术老师?也来一曲吗?”青春高中的美术课与音乐课合称艺术课,一周一堂,单双周轮流——如此才好替主课节省时间。这个胡茬男不知是什么来历,语气里一派熟稔。

虽然不是艺术老师,不二还是客气着说愿意献丑。大学里自学过钢琴,手感意外不错,颇得了些赞扬。然而家里始终没有买一架高档钢琴的条件,手痒也只是按下。今晚,正可过过瘾。

“匈牙利舞曲第五号如何?”他挨着手冢坐下。

那人以眼神里满满的微笑作答。

第一主题柔和抒情略忧伤,第二主题活跃生动意昂扬。再也没有比这更合适今夜来四手联弹的曲目了,再也没有比眼前这两人更配合无间却是初次携手的演奏者了。

“大和,今晚多谢。”拎着一包附赠的芥末寿司出门时,不二听见手冢与店主告别。十一月的晚风拂面已凉,缩了缩脖子,他问手冢:“手肘疼么。”

落后他半步的身影顿了一下。

 

F  为人师表的非理智行为

“抱歉,因为看你经常握着手肘,又从学生那里听说了……手冢老师曾去德国做康复训练的事。”不二转过身,尽量把“听说”二字咬得字正腔圆。说完他才有些茫然,自己想要强调的,到底是无意“刺探”手冢不愿提起的私事呢,还是表达自己作为同事(大概还可以兼一个新晋友人)却被拒绝分享一个简单故事的受挫感。

他看着手冢握着手肘的手紧一下,松一下,再紧一下。路旁的灯光顺着半光的树干流淌下来,肉眼就可以看见半空飞舞的尘埃——竟让人有种下雪了的错觉。

疼痛的主人暂时没有开口。但是他似乎通过二人之间隔着的空气在说等一等,等一等我才能想好如何表达。

不二以安静的目光示意他可以等,他有足够的耐心。若说起不二真有什么特别适宜当老师的素质——耐力恐怕是一点。

“这家店的店主,大和,此前也是青春高中的老师——艺术老师。”斟酌了半晌,手冢还是选择了侧面切入。不二看得出来他并不愿意,或者说是无法,直接谈起他手肘受伤的缘故。

“他是我大学时的学长,有自己的乐队,一直在追逐音乐的梦想——后来却一意认为自己没有往更高处发展的天赋,就选择到青春高中教课。

“他……从某种意义上讲真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觉得高中是湮灭人艺术才华的重要时段,就来了本市学生最多的这所高中。”

说到这里,手冢微微苦笑。不二也有些讶异——真是个特立独行出境界的人。

“最初我们都在高一高二任职,也会兼任体育老师——生活要比现在丰富。”时间有些晚了,街边的小商店不少已经关了门,橱窗里只剩一两盏小小的长明灯。手冢从橱窗里看自己的侧脸:手冢国光,手冢国光,你现在回忆起那时,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呢。

你还在回避吗。就算难得遇上一个第一眼就觉得很特别的人……也还是要回避吗。

“某次体育课上,我带的那个班的学生和另一个班的学生为抢场地产生了冲突。当时还……太年轻,”他侧着头凝视自己的眼睛,用上“当时”这个词的时候又苦笑了一下,“冲突从学生间的,变成了老师之间的。”

轻描淡写,仍旧让不二狠狠地抽了一口凉气。青春高中老师之间关系的糟糕程度,不二已经从一些方面见识过了——他本以为,手冢凭着他那天然就让人愿意追随的气场,从一开始就与别的老师关系良好。

但……秀于林的良木,就算扛过了狂风,也注定要成为人手攀折的首选对象。可以想见当时的青年意气风发,最受瞩目的同时也最碍眼。

“被球拍击中的,当时也没很在意——是我自己大意,才让演化成现在这样。”收尾总结,手冢总算舒了口气,勉强恢复正常状态。与不二提起这个话题他有莫名的压力,一方面是不希望因为他的缘故,致使不二牵涉进伪象牙塔内的“派系之争”;另一方面……

那双睁开的、沉静的眸子,实在是过于蓝了些,直逼得人语无伦次、心意惶惶。

避开这样一双眼睛的直视,他看见不二握紧了拳头又松开。

“手冢老师……”不二慢慢地说道,“我,可不是你的学生……呐。”

“我已经充分了解了所谓青高,就是一个自命清高实则污秽的地方。”

“有些人的存在不仅对不起一声‘老师’的称呼,甚至还对不起一个‘人’字。”

“其实我听说过了的……那天滋事的江口老师,是前任校长的侄子吧,一位不折不扣的……大少。”

“他带领的体育特招班……总是把公用操场当做自家后院呢。”

“哪个班在月末考评里得了第一,下一月总要略掉体育课。”

不二几步快走向前,直到额头快要碰到手冢的下巴——哦这该死的身高差——他也没有抬头,就让两人的姿势维持在这样你看不见我的脸、我也看不见你的脸的状态,笑了一声然后说:“别傻担心——我不喜欢以卵击石,也不喜欢暴力。”

“但是……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说罢,他踮起脚尖,亲了一下手冢的脸颊:“晚安,手冢老师。”

这个难以用逻辑或者理性解读的举动让不二自己也有些错愕。错愕归错愕,不能倒带的事情也只好随它去了。嗯,说过晚安代替再见了,于是,三,二,一——

三十六计,拔腿就跑。

站在店门边的大和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看见——这两个孩子。

好歹是为人师表有些年了的手冢国光此刻正以绝对小孩或者干脆说是小白的状态傻愣在路边。

而后抬手。

抚过脸颊。

眼里的笑意像是要流淌出来一样。

 

G  不二老师是独一不二的

你若要问光棍节最大的优点,那答案必然是“从某种意义上近似于愚人节”——在这一天我们可以为了临时性脱光而牵着手去电影院,失恋33天也好38天也行,过了今天,谁都不会当真。

——如此,光棍节带来的强传染性非理智氛围在11月12日就像过了十二点的灰姑娘,回到你角落里的炉子边上去吧。

那天的“晚安吻”谁也没再提起,不二老师也罢手冢老师也好,第二天清早,惯例迟到的不二老师在校门边遇到了惯例晨跑中的手冢老师,点头,问好,Over。

那么,三个知情人中既然有两个已经缄口了,插曲也就到此结束——前提是那两人都不知道大和已将一切尽收眼底。

后来三人在大和的店里闲谈时再提起这话,不二立马低下头假装风很大他什么都没听见。大和锲而不舍地开始调侃手冢当时的表情,不二才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有事地来了句:“纯粹是那天吃多了酒心巧克力的缘故。”

大和叹了口气,摸了摸下巴做出深不可测的表情:“所谓——旁观者清吧。”

……嗨,还以为会有什么高论呢,结果只是非礼也视了一下而已。

时间拨回光棍节后圣诞节前的某一天。

学校里的空气是随着天气的转凉而加倍沉重了。于老师而言,除去上课时间,每天都被机械的阅卷、讲解、命题的死循环填塞满当,偶尔才偷得一分闲。于是……

——“‘借问琴书终一世’,多美的事呐。”

——“只可惜现代人连回头读一读的时间都很有限。”

语文老师人文气息浓重,历史老师总是从古看今。

或者……

——“1929年起……”在整理着经济大危机的相关知识点,不觉就把这个年份念了出来。

——“《万有文库》开始影印么?”

——“……不二,中学历史暂不涉及太过细碎的史实。”

语文老师还是大学文艺青年的模样,历史老师多少有些习惯应试教育了。

时间便是如此缓慢而迅捷地前行,前行。

听得同办公室两位年轻女老师谈论着“拥抱情人节”的时候,不二百度了一下,才知道今天又是这么个不算情人节的情人节。

“班上的小情侣数目好像并无增加,反而在又一次模考的重压下崩了两对——”手冢在整理着不知什么材料,乾老师在一边翻着不知来源的情报,推着眼镜絮絮地说。

分了一半班主任津贴的代班主任不二老师坐在一边看着没收来的小说书,闻言略有羞惭:说起来自己这个代理班主任都做了些什么呢?对于学生的早恋关系的掌握……还没学生对自己歪歪来得多。

咳,这么说还真是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那么,就快到圣诞节了呢。”不二往手心里呵了口气,委婉地来了句。

整个办公室顿时陷入死寂。

平安夜即将公布全市统一的第一次摸底考成绩……

“到六点半所有老师还在试卷堆里奋力分找自己班的试卷的几率是百分之七十七;班主任们到八点还没统计好班级成绩的概率是百分之八十——八班除外;下晚自修前听见学生哭声的几率是百分之百。”

总有几家欢乐几家愁的,可是想起底下一排懊丧的小脸蛋,老师们也集体愁云惨雾了。虽然真到了那时,总会有几个忍不住在班上发飙的老师——夸张点的,如某女老师,很可能因失利而在学生之前便哭得花容失色。

明年我最好坐在哪家公司的办公室里抱怨平安夜要加班——那样至少没有同情心带来的压抑感。不二又一次确认了自己并非做老师的料。他可以完完全全不在意成绩,但是学校在意,家长在意——学生自己在心里真真切切地,最在意。

“像不二君这样的,大概不多见。”那是第一次月考后不二躲得远远地看一个小姑娘哭鼻子时,路过的手冢老师评价的。

四个月的办公室“铁窗”里的朝夕相对后,手冢老师干脆直说:“不二是独一不二的。”

别想多了——手冢老师只是表达一种单纯的、“再找不到像不二这样不在意分数、只在意学生的心情的老师了”的感触。

下课铃又催命似的响起来了,时间越流越快,像是下行的小溪蓦地掉进了深谷。溪水在石块上砸成粉末,好疼。

是呢,竟然已经是冬至的节气了。

不二越来越频繁地感受到了手冢的疼痛。

然而他除去主动承担一些成绩汇总、与学生谈话的事务然后催促手冢早些回家外,再没什么力所能及的了。

“……好,不二老师会安排好的。再见。”手冢挂了电话,隐约听见自己姓氏的不二竖起了耳朵。

“是这样,”手冢站起身,朝这边走过来,“不二,我近期需要去XX高中一段时间。这期间的班级常务……就拜托你和乾老师了。”

代班主任要正式上任了么……不二隐约听见自己小声说道:我所担心的,好像不是这个。

 

H  不知死活少年病

后知后觉是一种天生的毛病,而且后天矫正不能。

早上稍微睡过了一点,没吃早饭就出了门。路过早点摊的时候惊喜地发现许久不见的鲜豆浆正冒着腾腾热气,于是买了三杯——进了办公室,坐定,这才发现手冢老师的位置是空着的。

是哦——他出差了呢,不二眨了眨眼睛。乾老师也不在,大概是去第一节便有课。

喝掉自己的那一份,然后可惜地看着热气一点一点从另外两杯豆浆的盖子上逃出去,冷掉的豆浆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缄口不语。

偌大的办公室,却在今日如此寂静。埋在电脑前的一个个脑袋都在为着即将到来的考试忙碌不休,谁也没有开口聊聊的闲情。

要是我没有分到三年八班并且遇见手冢老师……不二不由地就想,也许,我会熬过这一年,然后离开青大。毕竟,高中老师在很大程度上,是个吃力不赚钱的职业。外人想象不出的繁忙与焦虑,当然,也有外人难以理解的羁绊的魔力——

老师也许记不清自己教过的每一个学生,但是一定记得每一届学生带给自己的不同喜悦。

比如……

“他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轻声说了一句,‘再见’。”

这还是作文么——虽说这次某老师少女情怀发作给出的《说再见》的作文题就有点囧。自从上次自己表扬并朗读了某篇作文后,班上的作文风气整体走向了一个奇怪的方向。不二狠狠地叹了口气,扒拉着试卷的角落寻找这次又是哪位大小姐。

一个不太熟悉的名字,印象中是个男孩。

同人男……吗。套用另一位同学作文里的句子,不二深切地感受到了,何谓“我的心底有一只皮卡丘在细嗅臭臭花。”

托班上那帮同人女的福,不二已经从一个不知BL为何物的正常青年进化为了看到他他他就有阴影的杯具老师。某次不二向手冢吐槽起这类的事,却得到了一个无比淡定的答复:“站在我个人的立场上,和你一起确实比和乾老师一起来得容易接受些。”

手冢老师和乾老师……不二又低头看了一眼作文,脑补:

晚风凛冽的车站。一袭黑衣的男人。围巾在风里招展。谁登上了车,挥手;另一个人并没有追着开动的列车小跑,而是淡然地转身而去。再见。他的唇边滑落两个音节。

噗……不二还是极不淡定地笑出了声,脑海里还算具体的画面定格在了一副反光的镜片上。

不过要是把反光镜换成眯眯眼的话……

不是一样囧囧有神吗!到底是哪里容易接受了!

下课铃适时地响起。第二节是语文课——这次,一定要好好讲作文——争取一举扭转班上这怪异的风气。不二在心里如是念叨。

“关于这次作文,我想说的第一点是……”捏着粉笔的手指意外有些颤抖,莫非是太过“任重道远”的缘故?不二深吸了一口气,放大音量突出重点:“请不要‘他他他’。第一,指代不明会给读者造成理解障碍……”

“现在都要求不要出现真实姓名嘛……”

“万一看到‘不二’隔壁班的老太婆肯定会给咱打低分的……”

“‘手冢’也一样……”

听力太好也很伤身,不二能感觉到额头温度猛升、额角炸开十字叉。长期与学生称兄道弟的恶果现在送到嘴边了吧,想拉下脸皮发个火都不行。

无视了这些声音继续往下讲:“第二,一切网络语与背离正常世界观的东西,都会在高考中被枪毙。你们在这个教室了日复一日背语音、默诗词,为的不过是几分而已。作文是真正的重头戏,我不希望看见任何人,拿自己开玩笑。”

“寻常玩笑,我容许你们肆无忌惮地开了;但如果你们认为纵容只是放纵的话——我收回——收回我保证过的:做一个特别的老师。”

不二是有些动气了。

“只是小考而已……”又有谁小声咕哝了一句。

蓝色死光扫描过去:“你们确定有自己有那个悬崖勒马的能力么?假若有的话,以后作文也不必写了,等着高考临场发挥吧。”

莫名其妙地起了火气,就好像唯一一次为弟弟不要命的莽撞而发怒那样。

并且,更糟糕的是……似乎还控制不住了……额头好烫好烫……不二努力地做了两个深呼吸,希望这样的失态不会延续下去。昨天下午翘了集体阅卷去给手冢送行,晚上熬夜改卷子,喝了些咖啡导致失眠,于是又起床看星星受了点凉——现在报应来了吧。不二周助呀不二周助,你其实没有向学生发火的资格,因为你自己,便是这么个不知死活的人啊。

一地碎纸、散乱的桌椅——某个场景又要命地在眼前浮现。

强烈的眩晕感让不二只能死死地靠在讲台上。

讲台下的学生开始惊慌失措。

千里之外的手冢揉了揉猛跳的眼皮。

 

I  总有些故事

念了这么多年的书,你一定见过你的老师生病。带着鼻音上课的很常见,病假消失的也有那么几个;嗓子哑了还在喋喋不休的,甚至还有晕倒在讲台上的。

我们的不二老师在办公室里捏着鼻子往喉咙里灌感冒药的时候,便开始庆幸自己过硬的身体素质——怎么说也是体育锻炼常抓不懈的人物,当然不至于直接躺倒在讲台边。靠着讲台歇了一会儿,眼前清朗了些,课还是继续要上。

傍晚的时候给手冢挂电话,“汇报”班级状况。犹豫了片刻还是告诉他说,仅作为我个人向你吐槽一句,该死的小鬼们今天真的气着我了。

哦?你说作为你个人,那么这不是小报告?

嗯呐。真和学生计较上了那像什么样子。

不二,你也才大学毕业。那边笑得有些无奈。

——等等,手冢你刚刚笑出声了?

不是,是刚才路过的人……

路人甲的笑声都传进了听筒……啊。不二掩着嘴噗地笑出了声。手冢老师,为人师表不带撒谎的。

刚才……也仅作为我私人。

太狡猾了……

咳,话说回来,不二今天为什么突然上火。

那个啊……不二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办公室,老师们或去吃饭或回家去了,灯光朗朗,却照得一室昏昏。

是因为想起了我弟弟裕太呐。

念大四的时候,本是定了一份不错的工作的。后来某天人事主管打电话来要我去把弟弟领回来,而且说我们公司不会再录用你了——反正也没签合同,怎么样都可以的吧。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匆忙赶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地碎纸和被保安架在一边的裕太。

他后来告诉我,是看见某策划大赛的得奖作品是我上个月做的,而得奖人是哪位公子爷。冲动之下直接闹腾到公司来了——我定的公司,就是那位少爷的家产啊。

工作丢掉了再找一份就好,不用去那种朝九晚五领带西装的地方未必不是好事。但是裕太额角上的疤痕一直消不掉——每见一次,就让我又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我大概,真是个……

“笨蛋老哥”,这样的吧……

不二把脑袋抵在墙上,闭着眼睛。本以为再也不会和任何提起那天的事情了——有些事情你注定无法面对。怎样?怎样?你接受的教育都是付出就有回报,但事实总不是这样。有人有钱有人有权,随便哪一样就可以抹杀或者干脆占有了你的努力。难不成要说,付出就有回报,只不过,付出的是你,回报了全然不相干的人?

不二自认不是理想主义的傻瓜,对于这社会上自古就有的种种黑幕他有着和大众水平差不多的了解与接受。直到事情真真实实地落到他的头上了,他才发觉自己错得离谱。你不可能完全做到无视一切毫不计较。但你愤怒了计较了“捍卫自己的权利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反而是把自己弄出一身伤痕、满心疲惫。

青春高中也好某某公司也罢,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自私自利。

“不二,这件事,其实我知道。”手冢慢慢地说。

“欸?”不惊讶是不可能的。

“你来之前有人向学校里说的,说你那天打了保安还威胁了经理,才带着弟弟,‘扬长而去’了。”

除了苦笑还能怎样。毕竟这也是部分事实。看着弟弟挨打当然不能什么都不做;“这次策划的原稿,我会上交主办方”——如果这也算威胁的话。

“啊……那青高怎么会想起录用我这个危险分子了。”等了许久也不见手冢说话,不二只得自嘲了一句,“漫游加长途很贵的,手冢。”

“我在等你叫我。”那边的音调无波无澜,不二猛地坐直了腰杆想要找出个倒带键来,看看自己是听错了还是理解错了。

“叫我手冢,而不是手冢老师。”声音低了一下,尔后恢复正常,“不二,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才好。这样的事……不知死活的少年,谁都有过,谁都遭遇过。”

“一旦划定了自身之底线,就好比自铸门槛,总会限制到什么。但如果,再让你选择一遍,你依旧会坚持的话——就证明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无愧我心——如此而已。”

这一次轮到不二静了很久。手冢说得是,他们年纪相差两三岁,说到底不过是同样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走得倔强且骄傲到无法回头的大孩子。品尝自己的犹疑,还要坚定地把脆弱的梦想传播给学生。

“我知道的哦。总要有那么一段时间去相信梦想的……”

“其实就算被粉碎过被嘲笑过,我们到如今,不还是在坚持着么……”

“呐手冢,如果是与你一起的话,总觉得,不管多高的地方,都可以到达……”

说完这些,才觉得,低烧好像已经退了。

老话里说的,“病由心生,心明净则身安康”,大概便是这个道理。

 

J  没有离开的理由

38、29、30——完成。

不二喘了口气,躺平身子,闭上眼睛。看来真是许久没认真做过运动了,只是侧踢腿而已,就差点没能坚持到底。所以说抽出一个下午来体育馆“自修”,还是很有必要的。

“感冒刚好的话,不用勉强。”

“唉……?”不二唰地睁开了眼睛,“手冢怎么来了。”

“回来了有一会儿,还不见你,就问了乾。”手冢边说边递来一瓶饮料。

不二也不客气,接过,本想坐起来拧开瓶子补充点水分,眨了眨眼睛,还是继续躺尸。

手冢皱了一下眉头:“起不来了?”

“不至于……”不二笑了一声,“这垫子可是我费尽口舌才从管理体育器材的伴田大爷那里借来的,不多躺会儿多可惜。再有嘛……”他心情很好地看着手冢挑眉,“偶尔换一个角度欣赏手冢老师……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呀。”

“呵……”手冢老师的唇间只漏出了一个音节,瞬间掐断,“狗屁不通。”

“笑都笑得这么不坦诚。”不二摇了摇头,或者说在垫子上蹭了蹭脑袋,“好在‘狗屁不通’倒是说得富有感情。”

“从乾那里听来的,你最近在对学生进行作文强化训练。”

“嗯?”

“果然,”手冢索性就在垫子边坐下了,一直低着头看不二给脖子造成了不小的负担,“张口闭口不离本行。”

“那是……说得口干舌燥。”说完不忘瞧着手冢手里的矿泉水咂砸嘴。

败给你了……这副“我要喝水,我也要躺尸”的表情。

但是手冢没有让步:“起来,躺着喝水会呛到。”

“我相信手冢倒水的技术,手冢也要相信我喝水的技术。”振振有词冠冕堂皇。

手冢镜片后的眸子转了转。片刻后还是点头,拧开瓶盖。

不二舒服过头地打了个呵欠顺便张嘴等水。

凉凉的甜甜的,意外地爽口,不知是不是很久没喝过矿泉水的缘故。

“再来一口吧><”虽然自知很得寸进尺,但是……就是忍不住得陇望蜀了嘛。不对不对,不二揉了揉太阳穴,最近成语练习做多了,在逼疯学生之前好像先一步搅得自己不大清醒了。

“最后一口。”那人斩钉截铁。

“嗨,嗨。”再次张嘴。

“手冢君、不二君……”

噗地一声不二把嘴里含着的半口水都喷了出来。咳咳咳咳咳,真不幸地被呛到了。虽然有手冢帮着捶背顺气,还是花了半天的功夫才让不二感觉好了些。

“啊真是抱歉,”来人有些困扰似的挠了挠头,“来得真不是时候哪。石川校长希望二位过去一趟。”

两人点头致谢,却同时蹙起了眉头:什么事儿,非要面谈不可?

 

“听说手冢君回来了,于是想在第一时间把这事告知二位。”石川校长从文件夹里抽出两只信奉,递给二人。

“实际上,不二老师在十二月末的公开课上表现出色,有多所学校的副校长都表示希望不二君考虑去别的学校任教——”老校长苦笑一声,“我承认,作为一所普通公立高中,我们的待遇,是无法与这些学校相比的。”

“手冢老师呢,”石川校长接着说道,“在S市高中交流时的过人表现同样吸引了不少贵族学校的目光。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并不打算强留二位……”

“校长,我是不该常常迟到……”石川校长言罢,还在叹息,不防不二开口就是自我检讨,“但是,校长也不用赶我走吧……呐,手冢?”

“我没有迟到,因此更没有离开的理由。”被不二瞥了一眼的某人理直气壮。

这次轮到石川校长摆出了“败给你们了”的表情。嘛,青春高中作为一所软件和福利都有些欠缺的学校,至今还能留住不少精英级的老师,大概就是,有些人,从来就不会为简单的奖金什么的而改变吧。

出了校长办公室,方才还一脸正直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不二老师就迅速地动摇了:“手冢,你真的不考虑去X中么?你手肘的旧伤……”

“我知道的。”手冢取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只是即便去,也是明年六月以后的事——现在甩手离开,我将不能算作一名教师。”

也是。总是要分开的吧,在将来的某一天,而且是不久的将来。

铃声响起,晚霞出场。朵朵红云缀了满天幕的光华璀璨,美丽不可方物。

“不二也是,不会在青高呆很久的吧。”手冢还在擦眼镜。

“嗯。”在养活自己的前提下,还是会试着去接近那些曾经的梦想。不用夸父追日式的壮美,仅仅是一步一个脚印,去尝试着接近。

“总会在某处遇见的。”戴上眼镜的手冢转身就走。

不二并不急着跟上前去,因为手冢的步子很小很小,小得都掩藏不住刻意等待的事实。

——如果可以与你并肩的话,再好不过了。

 

K  冬季里的温暖不庸俗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似是乏善可陈了些。复习进度按计划向前推进,考试与作业编织起一个又一个日子。

一月眨眼就到了。“为了第三次月考”的标语被改为“为了期末考试”,学生们已经被烤了个熟透,没多少人为此紧张,反倒是几个活跃分子已经开始传播着关于放假补课的假消息。

气温在冷空气的推动下蓦地掉下一截,然后再缓缓向上爬两度,晴朗的日子持续不过三四天,接着又是另一场降温。如此如此,学校里感冒的人就呈几何级地增多了,好在被病菌侵染了的队伍里暂时还没有高三八班的几位老师。

某日,乾老师捧着他随身携带的记事本又开始了广播时间:“随着X班的XX老师染病请假,高三八班成了全校唯一一个任课老师全员健在的班级。”

健在……埋头阅卷的不二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于是趁机放下红笔,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笑眯眯:“乾老师,那么根据你的数据,我们七个人中谁倒下的风险最大呢?”

“抱歉,根据我的DATE,应该是不二老师你。”

闻言,手冢老师抬起了头,瞥了不二一眼,若有所思。

“怎么能这样小看我。”不二忍不住嘀咕。

难得出现在办公室的渡边修老师这时也插了一脚进来:“哟少年,不如你和乾赌一局,谁输了谁请大家吃饭?”

“不愧是前辈,”不二笑着回过去,“怎么算都是前辈稳赚。”

“呀嘞呀嘞,这都给你看穿了。要不每人都参与下注好了,输方出钱,期末了大家一起出去搓一顿?”

一石激起千层浪。之前没加入舌战的英语老师大石秀一郎、政治老师真田弦一郎、化学老师忍足老师都来了兴趣。期末聚餐是老师间不成文的惯例,借着过年的旗号,这也是难得的理直气壮的放松时间。

当一个糟糕的建议得到群众认可时,根据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可知,不二老师没能阻止这场“赌局”。

正方,即,相信不二会第一个病倒,四票。数学英语物理政治老师站在了同一阵营。大石一边叨叨着“不二我这不是咒你而是你确实看上去体质最弱而且过年娱乐什么的千万不要当真”一边撕了张纸记下名字、时间和“赌注”。

反方,不二当然坚定地支持了自己,外带拉上了还没明确表态的手冢老师。

“不二这是犯规,强迫。”真田老师在娱乐上偶尔也会较真。

手冢老师扶了扶眼镜,终于还是在不二的“凝视”下败下阵来:“我是自愿的。”

最后一个表态的忍足老师托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沉思了半分钟,末了还是道:“我反方好了。”待被不二表扬了“远见卓识”后他才老实交代,“我家那位感冒了,怕是很快就会传染给我。”

“DATE缺失造成失误,吗……”乾老师喃喃自语,余人各忙各的去了。不二与未阅完的卷子搏斗着,嗯早点收工,然后去锻炼身体——正方的四个坏蛋,做好出血的觉悟吧!

就在这个赌约快要被成山的作业淹没的某天,不二早上一进办公室,就听乾通报:“不二,我们输了。”

“唉?”不二完全没反应过来。是说昨天的语文考试么?刚刚在校门口就撞上了隔壁班脸色不好的语文老师——这次可是不二的班级获得了均分第一。但这和数学老师似乎没关系吧?不二揉了揉头,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思维有些迟钝。总觉得这个早晨从一开始就有哪里异于往日,让人有些不安。

乾的解释直达异常的中心:“手冢先病倒了——之前历史组的‘伤亡’比较惨重,手冢一个人代了三个班的课,到底还是勉强了些。”

一个人代三个班的课……虽说历史课原比语文课少,可也不带这么玩命的。但话说回来,若不是这样的手冢国光,怕也不能把历史组变成全校唯一一个统一备课、至少没有“明争”的和睦团体。

不二叹了口气,临了也没想出这样的环境下如何得体地表达自己内心的五味陈杂。呸呸呸,最近出试卷已经出到不会正常说话了,那么,还是保持沉默好了。

“不二,你会去看望手冢的吧?这是我们几个的一点心意,一起带去吧。”大石递来一个小纸包,也不知装了什么。

到了嘴边的“感冒而已大家不用这么夸张吧”又被不二生生地吞了回去。既然大家一片心意,那我就小题大做一次好了。

趁着语文课的最后十分钟,不二向学生宣布,今天的小练笔是,向感冒的手冢老师表达你内心的想法,怎样都可。

“怎样都可?”

“不是表达感恩、谢意什么的?”

学生们小声议论着。

最后的最后,给手冢不二留下最深印象的一张留言是:

“手冢老师你就偷着乐吧,不二老师看你去了。”

……

“果然,比起创新来,我个人还是更接受俗一点的句子。”语文老师很痛苦。

“即使‘冬季里的温暖’出现了二十九次,吗。”还打着点滴的手冢老师面无表情地吐槽了一句,随即微微一笑,“是要多谢不二来看我。”

门诊里开了空调,真是有些热呐,两颊发烫,眼睛发酸。这是怎么了……

 

L  在那个人面前

两大瓶注射液似乎也没消耗多久,看完学生的“爱心留言”后手冢不二又闲聊了些各自学生时代的丢人事,在“没想到你……”“谁都有……的时候呀”的感叹里,时间飞檐走壁轻功绝顶,幸亏护士小姐一直留心,及时出言提醒,才免去手冢的悲剧。

“真是的,照看打点滴的病人怎么能谈天谈得忘了观察注射液的剩余量。”护士小姐一面给手冢拔针,一面用“这还是成年人吗真可耻”的眼神戳完不二又戳手冢。

“万分抱歉是我的失误……”手冢不二两人连声致歉目送护士小姐哼哼唧唧地离开。

“刚说着就又干了丢人事,真庆幸没被学生瞧见。”不二笑得完全没有丢人的自觉。

拿你没法儿。病号自己折起不二带来的小毛毯自己收拾不二带来的苹果削下的皮自己检查了东西准备出门,忽地手机就响了:“啊,实在麻烦你了——我一会儿就过去。”

“哎?又赶着去给哪个班代课改作业么?”不二隐约能听见电话里男人的声音,觉得有些耳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大概,是同事吧。

“啊,不是。”手冢只是简单地做出了否定回答,也没进一步解释那是什么事的意思。

不二想直接问问,又顾虑起来:他个性天生对重要之人细心体贴略偏女气,对着手冢更多了一层“非亲非故打听太多是否让人生厌”的担心。在意自己怀有好感之人对自己的细微看法——这是人之常情。

打定主意闭嘴不问了,却被一种近似于“不甘心”的感情给包围了。直觉告诉不二,手冢的隐瞒是善意的,就如之前不提手肘受伤的故事是生怕自己卷进了校园争端一般。然而越是善意越令人不能甘心;挚友的定义,是以分担为基础的。

挚友……想到这儿,不二忽然怔住了,光棍节夜晚里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晚安吻”如同最原始的翻页电影,一页一页,慢慢从脑海里翻过。

脚下一空。

被手冢结结实实地一把抱住了。

大包小包本就挺狼狈的手冢国光此时此刻无疑处在人生的狼狈巅峰。刚刚挂了电话就发现不二眼神有两分空洞,习惯了他神游天外模式on的手冢也没特别在意。走着走着到了大楼口,眼前就是三级台阶,不二却视而不见一个趔趄——手冢当然是凭着良好的反射神经一步上前——只可惜两手满满也腾不出空来拉住不二,于是……

两个在门诊门口呈诡异姿势拥抱的男人在行色匆匆的路人间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随着二人“拥抱”的结束,水纹一样扩散了的暧昧空气也逐渐隐匿不见。

手冢推了推刚才不小心刮到、已经挂在鼻尖岌岌可危的眼镜,想问“不二在想什么”又顿住,自己那拙劣到一眼就能被看破的冷淡、那生硬得什么也掩饰不了的“啊,不是”一定是让不二不悦了。换位思考即可。可,正是因为换位思考了他才笃定不能告诉不二。

“回去的路上小心,注意看车。”手冢破天荒地对一个将要步行回家的成人多啰嗦了不少。

“啊。”不二应了,从手冢手里接过自己带来的那些东西,也不看手冢也不说再见,礼节性地摆摆手,转身。

“大和打来的电话——不是代课。”手冢蓦地冒出一句话来。

不二顿了顿,还是“啊”了一声,继续小步向前。

“家母前段时间身体不适,一直在住院,今天是拜托大和替我一阵……”手冢越讲语速越快声音越低,好在不二听力不错,勉强听清了。

止步,转身:“现在告诉我这些,是强调下你可以拜托大和君而没法拜托我这个走楼梯都能踏空的……人,么。”说完自己先叹了口气,确实,自己偶尔在手冢面前表现得太过孩子气了,稚嫩得超出自己的想象。

“坦白说,我头疼。”手冢又扶了一把不需要扶的眼镜,扭头看向车来车往夜色斑斓的街,“想回去休息一会儿。”

不二噗嗤笑出了声,问过大和的联系方式与手冢母亲所在医院的地址,极认真地向手冢承诺:“我其实……还是挺会照顾人的。”说罢又扬起嘴角——这自卖自夸的。

“嗯。”手冢这时,也微微扬起了嘴角。

咿呀真想吐槽手冢怎么笑得这么吝啬,顾及“重任在肩”不二决定暂时严肃一下迅速奔赴医院。目送手冢往家的方向走去,不二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冬风呼啸的时节里,打车可算一桩小小的享受。不二伸手搓了搓脸颊,深呼吸,而后对着空气标准微笑,小声:“伯母您好,我是手冢的同事。”

 

M  上辈子是家人

有人总结过,讨好病中的人,最不容易,也最容易。

当不二周助坐在自家餐桌上笑眯眯的时候,手冢国光深深地意识到,自家母上大人,无疑是病中易讨好的那种类型。不过是个感冒而已。不二不过是照顾了她一次而已。可眼下……

“周助再来块炖蛋?这么瘦该多吃点呀。”

“阿姨的手艺这么好,可再吃就真撑到啦……”

“那再来块鸡翅?”

“阿姨您坐着,我自己来就好……”

“……”

手冢国光沉默地吃着午饭。今天上午散学典礼开过,学校正式放了寒假。之前母亲心心念念要手冢请不二来吃个饭表示感谢,于是手冢便原话转达了。家常饭菜而已,不二自然没有拒绝——在他心里,手冢的母亲是个和蔼温柔的中年女人,比自家那又挑剔又无常的姐姐可要好相处得多——啊一不小心把这么重要的真相说出来了,千万别让由美子姐姐听见。

反正,眼下不二是与手冢妈妈相处得足够融洽,手冢反而被晾在了一边。虽然知道对客人更好些那是必然的礼节,作为独生子的手冢国光还是略有些不舒服。

趁着手冢彩菜转身又进了厨房的空当,不二用胳膊肘捅了捅手冢,笑得两分促狭:“怎么了这么沉默?吃醋?还是你在家都这么惜字如金。”

“怎么会。”手冢舀了勺汤慢悠悠地喝着——文艺一点可以说是“品”——三个字否定了不二“吃醋”或“惯性沉默”的两个疑问。

“国光一直就这样,让他多和同事交流交流,他都一副爱动不动的样子。”正说着,彩菜妈妈已从厨房里转身出来,又笑着“数落”起手冢来,“之前就是让他请个女同事吃饭,他却跟我说什么影响不好……”

“噗……咳咳,咳,咳……”不二真是笑到呛,半天才平复下来。作为一个老师而言,现在的学生确实是八卦过头:哪个老师和哪个老师最近走得比较近啦,哪个老师家里发生了什么呀,他们都了如指掌,天知道是谁告诉他们的。

当然,若说“影响不好”什么的……关于他和手冢老师的传闻,已经挺影响不好的了。现在的孩子们,想象力过于丰富。被“熏陶”得久了,不二偶尔也会萌生诸如“手冢老师确实是个值得嫁的好男人”、“如果说爱情是以志同道合为第一要素的话手冢老师的确是我结婚的合适人选”——这样想过之后就会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的念头。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且闭上眼睛,跟着我想象一下。结婚是为了什么?爱情的见证,责任,还是说两个人从此组建一个小家庭,不问风雨,相互扶持?

如果答案是最后一个,那么结婚的二人,无非是相处融洽的、志同道合的、相互牵挂并相互照顾着的二人。以此类推,不二和手冢……好像还是很合适的嘛。两个懒得与追着韩剧的女人多话的死清高;两个忙得没时间去相亲的高三老师;两个家境普通怎么也达不到“高帅富”之“富”的没前途人士——

“不二?”联想太多的不二老师脸红着唔了一声,回过神来继续吃饭。

我们之前说过的,“比喻是危脸的,比喻可不能拿来闹着玩。一个比喻就能播下爱的种子。”一旦接受了这种“男男也不错”的设定,看待世界的角度,就截然不同了。与其和伺候一个麻烦的、好感度并不够满分的女人,把生活变成不断的磨合期,然后再来一个小孩子,虽然幸福但却是辛苦地生活着,为奶粉钱上学费奔波劳碌了此一生——怎么看,都不如和习惯相近的同性一起。话说回来不久后的春节,合家团圆之时,单身汉如不二或手冢,绝对是逃不过七大姑八大姨的轰炸了……

“今年春节来得格外早呢,周助家年货什么的,都置办了么?”彩菜也想起了过年的事。

“还没呢。我家父母去世得早,姐姐这阵子又忙着——嗯,下午我去置办一圈好了。”时隔多年提起父母早亡,不二倒是没了太大的感触——时间果然会冲淡很多东西。不料这话却引起彩菜一阵唏嘘,当下便说定了,下午三人一道去市中心的商城逛逛。

客气殷勤地帮着收拾了餐具又被推出厨房,不二站在厨房外朝手冢无奈地耸了耸肩:“你觉得我和你再加上阿姨一道去逛商城,会不会遇见学生?”

“谁知道。”手冢扬了扬眉毛,“你介意?”

“不,其实我完全没当真过。”

“我也是。”

“这样就好。”

“是啊。”

“唉……你没觉得,我们这样对话……有哪里不对?”

“大概……吧。”手冢推了推眼镜。其实他想表达的不是“没当真”而是“不介意”,或者说更多的是不介意与不二被拼凑在一起。用“拼凑”来形容也不够妥当,他思考着如果是词汇丰富善于狡辩的语文老师,会用什么来形容他俩被学生幻想这种事。

想了一会儿他还是放弃了。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也挺久没和母亲一起上街,难得假期,难得一年又平安地结束了。

出了门,手冢不二一左一右,走在彩菜两边。三人的背影看上去意外地融洽,不知情的路人,大概会羡慕起“妈妈”有两个孝顺的“儿子”,吧。

 

N  为什么买打折的东西

事实一,在超市里遇见熟人,是件太过寻常以至于不值一提的事。

事实二,熟人们的话才是最具杀伤力的东西。一句不寻常的吐槽可以点亮一次寻常的相遇。

话说不二与手冢母子同去超市,略过一楼的金银玉器和婴儿用品直奔了大卖场的二楼。在生活用品区边侃闲话边挑东西,倒也是难得的体会。

偶尔也会很想和裕太以及姐姐一起逛超市啊……不二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是不现实的。裕太第一个会别扭着说“这么大的人了去超市就一个人去呗”之类的话,而姐姐,则毫无疑问是那种进了超市只爱看首饰化妆品的。

“怎么了?”手冢忽地问了句。比起挑挑拣拣的不二与手冢妈妈,手冢的确是过来打酱油的——哦不,拎包的。

不二耸了耸肩:“男人一向不擅长买东西尤其是小型日用品,看来手冢也不例外。作为一个从小给弟弟又当哥哥又当妈的人……我忽然在‘居家好男人’这方面产生了优越感。”

这话当然是开玩笑,所以手冢也很给面子地勾了一下下嘴角。绕开女性用品专区,手冢侧头看了一眼与熟人聊上了的母亲大人,又看向不二,问道:“这样过,辛苦么。”

这样过,辛苦么?

不二微微垂了眼睑。他和手冢之所以相处很好,某种层面上讲,也是为了二人相似的家境。手冢是独子,与母亲一起;而他不二周助,虽有一姐一弟,却父母均不在了。

他和手冢,过得都很辛苦。有再斑斓的理想,也只能在现实的泥泞里先挣扎着。途径一段又一段的阴霾,吃过比同龄人多得多的苦,却见不着应有的收获。

比起依靠父辈关系的绣花枕头少爷,做个意志独立思维清晰的穷人其实更好——见惯了不平事,慢慢地就学会这般阿Q的自我安慰了。

况且……正因为这样的生活,才能遇见这样干净纯粹的人呀。想到此处不二微微笑着看向手冢,在得到对方询问的眼神后,他指了指货架上黄色标签的打折饼干:“手冢觉得,打折的饼干,会改变原来的味道么?”

当然不会。明亮的眼眸无声回答。

“只有穷鬼才会一天到晚盯着打折的饼干呢,不就是几块钱的来去么。”一个还稚嫩着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这死孩子,说什么呢,花爸妈的钱你倒是大方。”紧跟着,一个母亲模样的少妇狠狠地训斥了孩子,随即转过身来向不二鞠躬道歉。

这时你除了苦笑着摇摇手外还能做什么呢。虽然很想告诉这个孩子,节约不是件可耻的事,相反地,挥霍着别人的劳动,还要践踏别人的尊严,才是可耻的——可不二还是忍住了人民教师的职业冲动。

别人家的孩子,还是由别人教育吧。况且这位年轻的母亲,看上去还是很可靠的。

不二这般想着。而就在这时,他明白无误地听见,少妇朝着手冢道:“好久不见,手冢。”

手冢边上的那个中年男人也姓手冢对吧对吧?不二直直地盯着那位无辜的路人甲。

“An……”手冢只给出了一个令语文老师都无法拼写出汉字的音节。

少妇倒像是习惯了手冢如此,拧着儿子的小胳膊把他往前推了推:“快叫叔叔。那位是……”她看着不二,犹豫着该让儿子称不二为什么。

“这位是我同事。”手冢礼节性地介绍着,颇有点不情不愿的意思。

“那就叫老师好了。”少妇又推了推儿子,小人儿极不情愿地咕哝了两声。

虽然不大舒服,不二当然不会和小孩子计较。顶着张笑脸打了个招呼,接着便听少妇絮絮地埋怨孩子不听话、成绩不好,以后还要到老师那里去补习云云。她埋怨得起劲,不二倒是同情起孩子来。自己小的时候,爹妈还在,也没少向熟人埋怨裕太——

凡有比较,必有个三六九等之分。裕太小时候也就是顽皮了些,遇上不二这样的哥哥,就不免常常挨父母的批评。说起来,爹妈总是因为一个“爱”字才恨铁不成钢,但这样的爱意,终归让人难受。为了这个,裕太小时候没少和不二闹别扭。直到后来两亲都在车祸里去世了,孩子们才真正意识到,那个唠叨的人,对自己是何等重要。

“长大了总会懂事些的。”不二还是没忍得住替孩子说了句话如果在父母老去乃在离开之前,两代人就能达成一种理解的话,该是多好。

“能像老师说的就好了……”少妇叹了口气。

得到不二“声援”的小孩在临走时倒是冲不二使劲地挥了挥手喊再见,仿佛是一种感谢。不二知道他此时还无法理解自己话中的含义,但他相信自己并未说错。

“年轻时必然是个知书达理的女性。”不二突然说了这么句。

手冢推了推眼镜:“你指那位母亲么?”

“莫非……是手冢曾经的爱慕者什么的?”不知为何就起了促狭的心思。

“嗯。”

欸?不二真吃了一惊。

“因为小时候住得很近。”

“青梅竹马如今嫁做他人妇?我再也不相信青山刚昌了。”

“因为……是一起住在外婆家的表姐啊。”手冢耸了耸肩,往前走去。

“……”

“芥末酱在打折。”回头,指给不二看。

“手冢国光……你个降?价?货!”不二一字一个重音。

“味道不受促销影响。”手冢拿了一瓶芥末酱,“你,真不要?”

 

O  过年是谎言高发时段

假期才是这世界上最玄妙的东西。你永远也搞不清,为何一进入假期,时间的流速就蓦然加倍了。

等不二从隆隆的鞭炮声里好容易睁开了眼睛,瞥见弟弟正对着镜子整理着装时,不二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老哥?”对着镜子正美着呢的弟弟当然被吓得不轻。大过年的也不好说“吓死人”之类的不吉利话语,裕太噎了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哥哥眼前挥了几下,“怎么了啊?”

“没别的……”不二的眼神真有些糟糕的呆滞,“今天……已经是大年初一了?”

这个时候不丢白眼绝对不是裕太的作风:“白痴老哥,敢再傻一点吗?”

不二又重重地倒回温暖的被窝里:“裕太,你要体谅一个一学期没正常放过假的老师的心情。”

裕太边走出房间边扔下这么一句:“够体谅你的才没叫你起床。”

不二闻言笑了两秒钟,嘴角的弧度还未卸去便随手拿起了调到静音模式的手机。

38条短信……笑容僵在了嘴边。懒懒散散地戳开浏览了一遍,同事的同学的还有两三条来自学生的,总之过年真是个让人惊喜“我还没被忘记”的日子呢。

只是这么冷的天气……完全提不起原创祝福短信的兴趣啊。语文老师的自尊——啊不对——不转发千篇一律的祝福是不二成为老师前就有的习惯。那么……果然只能这么暴力地解决了……

半个小时后,已经在图书馆捂热了凳子的手冢国光收到了一条短信:

新年快乐^^

手冢扶了一下眼镜,短短四个字,画面感却是莫名其妙地强。缩在被子里、眯缝着眼、不大情愿的脸——这该是不二现在的状态了吧。

摇摇头把这画面从脑海里驱除,手冢继续对付眼前厚厚的一本《宗教大历史》。宗教历史在他的历史知识里算是相对薄弱的一块,趁着假期补一补,是计划了很久的。

他没回复不二的短信。群发的东西,手冢一般会回复“收到”——显然,祝福短信是不用这样的。

何况……他昨晚已给不二发过单独的祝福短信了。

时间一路小跑,眨眼就过了四点。手冢收拾东西出了图书馆,毕竟是过年,怎么讲也该早些回家陪陪母亲。

话分两头。不二赖到中午才起床,一家人去亲戚家解决了午饭,再用打牌闲话等过年必备、与其说是娱乐不如说是无聊的项目消磨了四点前的时光。眼瞧着再在亲戚家磨蹭,多少就有点“等吃晚饭”的意思,姐弟三人这才告辞。

——家里人太少,就是过年时冷清。

“要是再多两个人,家里还有意思些。”目送由美子约会去了,裕太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兄弟二人站在街头颇有些无处可去的模样——总不能大过年的回去煮速冻水饺吧,真悲凉。

正巧这时,裕太的手机响了:“喂喂?这个……”略显为难地看了一眼老哥,“还是算了吧,我姐不在家。”

不用刻意听电话那头人说的是什么,不二就能从裕太的表情里猜到,是有人愿意请了裕太的晚饭,只是裕太怕丢下不二一人。

装模作样地掏出手机看了看,不二满脸歉意地对还没挂电话的裕太道:“我这记性,才想起来手冢请了吃饭的——抱歉了裕太,我得赶紧回家换身衣服……”

“手冢又请老哥去他家吃饭吗?”裕太一怔。他印象里,与老哥关系亲密到一起出去吃吃喝喝的人不少,请老哥去家里吃饭的,手冢国光貌似是唯一一个。第一次听不二说“去手冢家吃饭”时,裕太还曾随口向不二提了句“现在请人都是下馆子的啊”,结果挨了句“你小子好资本主义”的批评。

“裕太要不要一起去尝尝阿姨的手艺?”撒谎就撒个彻底,反正弟弟不可能去。

“我有毛病,跑去不认识的人家吃饭。”裕太又一次惯例性鄙夷了老哥的特殊思维,松开堵着手机送话器的手指,忙对着那头的人笑,“晚上有空,老地方见,嗯……学长再见。”

听见最后四个字,不二颇失望。对弟弟挥挥手,他佯作赶时间,小跑步转过了街角。新年遇见女性长辈的保留话题往往是“你们兄弟两个什么时候才能带女朋友回家过年呀”,现在看看,不光自己是个交际圈里没异性的,弟弟也差不多。

慢悠悠地晃回家,也才四点半的光景。犹豫着要不要去超市再买点什么——哦不,周围超市营业了吗——不二忽然看见,自家公寓楼下,站着个熟人。

手冢国光。

……真是来请自己吃饭的么?不二揉了揉眼睛,又咬了咬嘴唇。

手冢国光还是站在那里,并且仰着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足足有十秒,才转身,准备走人。

当然没走得掉,因为不二就在他前方不到三十米处。

“唉,手冢怎么在这里?”

“……顺路,经过。啊,不二这是?”手冢分明没多大表情变化,却能看出明显的尴尬。

“回家换身衣服再出门吃晚饭。”不知怎么就说谎了,不二笑了笑,“如果,手冢不是路过,而是准备来请我吃饭的话?”

“……啊,如果你有空。”

难得地“整”到手冢,不二心情指数一路飙升。

真是个愉快的新年。

 

P  心理健康问题

假期的提前结束,应该说是在所有“奋斗在高三这道艰苦卓绝的战线上伟大同志”的共同觉悟。尽管如此,不够伟大也不习惯把学习搞成艰苦卓绝模样的不二老师,还是在开学第一天就迟到了。

“没有在学生时代经历过众目睽睽之下一面假作镇定地笑着一面浑身不舒服地走进教室的人是不能理解我今天的压力的。”

不二对着忍足老师放出了超长的复句,并且在这五十一个字内没有使用任何一个标点符号,原因是忍足老师在不二老师硬着头皮走进教师队伍的时候,万分愉悦地说了句:“不二君,腿在抖哦。”

按照青春高中的传统,开学第一天,所有老师学生会在操场列队,接受领导阶级的“检阅”。这场名为“开学典礼”的作秀定好了在早晨六点半举行——为的是不“影响”高三学子的正常上课——而不二是在六点二十接到手冢老师的电话时才从床上一跃而起的。

就算不二长出翅膀,按时到校的几率也只有2%,何况条件成立的几率为0%——乾老师在六点二十九分的时候拍了拍手冢老师的肩,当时后者正在眺望校门口,闻言微微耸肩。

于是的于是,六点五十五分,副校长慷慨激昂的演讲进行到高潮部分时,原本整齐的教师队伍从末尾荡起了一圈波纹。足够无聊的学生们顺势伸长了脖子眺望波纹的中心,这又让庞大的学生队伍掀起了一阵浪花:

“什么嘛?看不见啊。”

“好像是有个老师迟到了。”

“哇,哪个班的?”

……

不二觉得上扬的嘴角在一下一下地轻微抽动着。从操场各处射来的目光总归是有些分量的,近六千人,一万两千只眼睛,再超脱的人也会进入虚脱状态。

被冷落了的副校长脸色颇难看,大约是出于不想在这么“公共”的一个场合下失态,才控制住了自己。

骚动稍稍平静,也足够无聊的忍足老师就丢了开头的那么句话给不二。不二也不敢再讲小话儿惹领导炸毛,一口气憋着。

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七点整,开学典礼正式结束。不二随着人潮往办公室方向挪动,寻了个空当对忍足展开口头反击。第一节课有课的忍足老师当然没空也不想继续和伶牙俐齿的语文老师展开较量,指了指手冢,搞出一副战火转嫁的姿态,迅速地溜出了办公室。

莫名其妙被忍足指了指的手冢老师有些状况外:“怎么?”

本想说“不知道忍足酝酿了什么鬼主意”,不二忽然想起了另外一桩重要的事:“对了手冢,中午还回去么?”

高三进到了下学期,往往会有些负责的老师中午留在学校,义务为学生解答问题。在不二意料之内地,手冢摇了摇头。

“作为之前你请客的答谢——”不二笑容加深,“中午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你不会是为这个才迟到的吧,”手冢挑了挑眉,“我记得你接电话时还像没睡醒。”

“昨晚就准备了,让我熬夜容易,早起就要命了。”不二瞧着眼前那个早起晨跑习惯良好的男人,目光从英挺的鼻梁上坐滑梯似的滑下来,落到薄得似乎有些寒冽的嘴唇上。

殊不知,正注视着不二眼眸的手冢极敏锐地捕捉到了视线的转移,略显尴尬地抹了抹嘴。是嘴边有什么没擦干净么……手冢老师无法断言这样的低级失误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再清楚不过了——从把不二误作学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在不断地刷新自己犯错的记录。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不二与弄不清状况的手冢,同时有些困扰地侧开了头。

“那么,中午见。”

“中午见。”

仓促地道了暂别,两人往两个方向走去。明明都没有第一节课,明明该一起回办公室的。

我一定是被学生奇怪的思想给搅晕了,不二这么断定,然后又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假期里,不二老师接到了一个学生的“情感倾诉”——这在青春期的少年里还是很常见的嘛,单相思或者双方的隐约爱慕,不停地揣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什么的。

接到这种内容的求助,没经历过恋爱的不二老师也没法给出帮助。略一思考,不二老师答应代那位同学去咨询一下学校的心理医生。

那么,就趁着开学还没试卷要批阅的闲时间,去趟心理健康室好了。

正好……还可以旁敲侧击问问心理医生,自己目前那些怪异的念头,算不算哪里不健康。

尽管知道去看心理医生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习惯性地会觉得有些丢脸。不二在心里祈祷着推开挂着“心理咨询”牌子的那扇门后,可以看见一位温柔亲切的同性。这样压力会略小些的,然而……

“不二君?”在不二开口之前,那个一身休闲装、完全不像医生的人抬起了头。

 

Q  先于知晓而存在

“唉……您是……”面对着准确叫出自己名字的同事,不二再一次确认了自己是个无药可救的脸盲。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出“您是哪位”这样失礼的话来,不二一时间有些窘迫。

“白石,白石藏之介。”好在完全不像医生的医生,也就是白石老师,并没有对此表示出不快。不二这时才想起一件小事来——之前他在体育馆里要手冢喂水时,来通知二人去校长室的,正是白石。

当然了那次其实也不算初次见面。不二不知道白石何以记得自己,但有点惭愧地想自己该是记得白石的:毕竟,白石是全青春高中,唯一的一位心理老师嘛。

“那么,不二君今天来这里,”白石侧头,露出了有些职业性的笑容,“是什么事呢?”

瞬间有种被“看穿”的感觉——不二感到体内像是被丢了一点火星,因受热而膨胀的血液直往脸上涌。

——不对不对,哪门子的被看穿。我又没做坏事,到底是心虚得个什么劲儿。

这么想着,不二轻松地耸耸肩,也微笑:“嗯,其实是学生的事,恋爱问题。”

白石挺认真地点点头,但说出口的话却完全不符合点头的动作:“唔,是很常见的问题呢。不过,会为这个专程来找我的老师……也真是少见呢。”

“常见的,是老师自己把学生批评一顿么?”不二苦笑。话说回来倒也是,一般老师,都会连教育带劝道,让学生赶紧收心学习吧。

白石挠头:“虽然我不赞成这种做法,可实际上……具体而言,是个什么情况呢?”

不二思索了一阵,而后才道:“作为教师,我没觉得恋爱对那个孩子的成绩产生负面影响……准确表述,反而该是,由单相思,产生了简单而美好的动力吧。”

最后一句是真话。不管是那个悄悄喜欢着班上成绩最优秀女孩子的男生,还是在手冢的影响下逐渐产生某种“信仰”的自己。

“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爱意了。”白石自然不明白不二话里的双重含义,边肯定边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爱意……譬如受某位尊敬之人的影响,那也算爱么?”对不二而言,事实上最重要的就是,他对手冢,是纯粹对于那份执着认真的憧憬乃至崇敬呢,还是爱情。但是说到这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那也是一种爱吧。”

这次轮到白石顿了顿,静了片刻,白石慢慢地说:“区别尊敬、同情、友爱等等感情与爱,我个人以为,只有一点罢了。”

“欸?”不二略略吃惊,脊背跟着挺直——很显然,他想知道这“一点”,迫切地想要知道。

白石忽然叹了口气:“不二君其实问的是自己的问题吧。”

“……您的意思是?”不二显然不想承认。

于是白石也跟着装起了糊涂,直接跳过了不二的问题:“其他任何感情与爱情的区别,就在于……”说到这里他又卡了一下,虽然眼前的人是同性,可问的就是同性之爱……他决定把话说得委婉些,“打个比方,朋友的话,你不会想到吻他,而爱情……毫无疑问。”

说完这话,白石假装低头喝茶,只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不二。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看着不二原本白净的脸庞逐渐像煮熟了似的——毫无疑问,果然只能说是毫无疑问。

白石大学的专业是心理学,并且目前的职业也是心理健康辅导老师——但这不代表他有着过分的八卦心。之所以记得不二,其实关键倒是在手冢。

不二并不知晓,很早之前,手冢便来向白石咨询过;当然,当时手冢的困惑,主要在于为何被不二用力盯着,胳膊的旧伤就会凭空疼痛起来。作为手冢的同事以及球友,白石对这个咨询,印象太过深刻。

毕竟挺难以想象手冢这样的人,会为了别人的视线而感到疼痛——而且是严重到让他很严肃地向白石提问的程度。

可惜当时纯粹处于状况外的白石老师只能努力发挥想象力提了诸如“不二君和当初打伤你的人是亲戚”之类的离谱说辞。直到在体育馆撞击亲密说笑的二人,白石才有了种说是“恍然大悟”也不为过的清晰感。

出于某个个人性质的原因,白石也有意无意地问过手冢对不二的看法。一开始得到的回答都是同事评价型的,比如“教课很有风格”之类,后来则丰富到了“钢琴弹得很好”、“网球控球力相当可怕”、“幽默风趣”、“有些恶质”什么的。

后来的后来,饶是白石问得拐弯抹角,手冢也起了疑问。好在那一刻乾老师在场,从旁插入了一句“白石老师被妹妹拜托而打听不二状况的几率是80%”。

虽然啊,白石暗道,从正常人的心理出发,暗恋一个男人的只能是一个女人,但……这世界上总有些事有些人叫做例外。

比如手冢和不二,也比如白石自己,和……

“今天真是打扰白石君了,本来没什么大事。”不二笑得明显虚伪,说着便要告辞。

白石目送他离开,同时也叹了口气。

你说,好不容易爱上一个能给予自己美好动力的人,却是同性,这……

生活毕竟不是小说呀。白石如此在笔记本上写道。

 

R  午休时间二三事

很多事情,模糊时因其不确定而使人害怕,一旦确定,却是一身轻松,完全没什么大不了了。

比如,不二老师发现自己确确实实板上钉钉“爱”了手冢老师之后,只是心里一乱,而后迅速回归了平静。用理智分析的话,喜欢上一个人,证明自己会爱,而且很幸福地遇上了能爱上的人;喜欢上一个优秀的人,证明自己眼光不错,而且很幸福地遇上了优秀的人。——不管怎样想,都是极值得庆幸的嘛。

至于这个人偏巧也是男人,将来有没有可能和自己在一起……不二没多想。毕竟这事说难则难说易也易,结婚不大现实,但两人就这么朋友以上恋人未满地任时间身侧流过,却是很容易办到。

——维持现状就足够了。

于是乎,不二提着两只饭盒去找手冢的时候,一切如常,前提是忽略掉忽然加速了一点点点点的心跳。手冢接过饭盒道了谢,接着一反常态没话找话似的先开了口:“这学期时间更紧张,不少人都选择放弃午休了。”

百日誓师定在几周以后,要命的气氛已先小规模地沸腾起来。不二和手冢倒不在目前的“沸点”内,中午放弃回去,纯粹是因为路途较远而已。一来一回时间全耗在了路上,不如省些时间趴在桌上午休。但是对于不二而言,从学生时代就有“趴在桌上的话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毛病,这般午休不免有些让他伤脑筋。

提起这事本是顺嘴,谁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手冢略一思索,便问:“不二还记得大和君的那家店么?”

动作稍稍僵了一下,不二点头微笑:“嗯?”怎么可能不记得。

手冢显然不是想提起那个略错乱的晚安吻以挪揄不二:“那家店二楼后边有间隔间,隔音效果不错,又离学校不远。”

剩下来的话直接写在了茶色的眸子里:去那里午休吧。

“大和君自己不用么?”不二有些好奇。

手冢推了推眼镜:“以前是乐队排练用的,后来乐队解散,房间基本就空关着。”

“大和君之前有过乐队么?”不二吃了一惊,一是想象不来大和与乐器联系着的模样。不过连店里都摆着不错的钢琴,说他不爱好音乐,倒也不对。

确认过“完全不会打扰”,不二才跟着手冢出了校门。再次站到那家店门前,不过隔了几个月,却依约有了恍如隔世的错觉。已不是午餐的点,店里安静得有些冷清;手冢推门入内,熟门熟路地与店员打过招呼,便领着不二往二楼去了。

等等……不二忽然有了一种照着前面人屁股狠狠踹上去的冲动,明明这家伙和店员那么熟络,上次来这里那是……

于是待手冢开了房门并先一步进去了,不二这才进门,咔嚓一声反手锁上了门,笑得咬牙切齿:“手冢老师……对这儿真熟啊。”

手冢不知是真会错了意还是假装会错了意,答得正直坦然:“以前排练时常来这儿,怎么?”

“排练?……这么说起来,手冢也是乐队的一员么?”不二瞬间被吸走了注意力,瞬间过后又记起了重点,“我是说,上次来这里,手冢怎么一副‘谁也不认识’的模样?”

手冢边动手铺床边答:“因为大和力邀,说多买了把电吉他。”直起腰来他又补充,“上次来这里,是你挑的地方吧——而且那天的几个店员,我是真不认识。”

也是,不二瘪了下嘴,常常“怀疑”手冢成心逗自己玩……这算什么毛病。主要还是手冢国光太危险了,他没意识到自己扬起了嘴角,太危险了,太让人想一较高下。

“后来乐队怎么就解散了呢?没能看见手冢弹电吉他的样子……好遗憾。”联系起以前从电视里瞥见的,电吉他的演奏者们全情投入动感十足的演奏,不二很难在脑海里勾勒出手冢又唱又跳的样子。然而正是因为意料之外,才更加好玩呐。

手冢无奈地扶了下眼镜:“不要期待很多,我既不是演唱也不会扯着电线蹦跳。”

“……手冢这是会读心术吗。”不二摸摸脸颊,心道我的脑补全挂在脸上了么。

“早些休息吧,”手冢最后拍了拍看上去手感极好的枕头,居家味一百分,“忙过开学这阵子,我去问大和有没有以前的录像。”

“很期待呐。”不二的重点先落在了后半句话,而后看手冢,“手冢不在这里午休了么?”房间够大,床却有些小;也难怪,毕竟本来是排练用的房间么,“床是小了些不过我们两个……都不算胖。”找了个有点可耻的理由,不二继续搜肠刮肚寻找借口。

手冢取下眼镜揉了揉,轻声答道:“你不介意的话也成。”

不用找借口了,不二稍稍顿了一下。片刻之后他笑得愉快:“睡相不大好……还请手冢多多包涵呢。”

下午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不二明显觉得比平时还困。

因为……两人之后又聊起了乐队的旧事,说着说着,便说过了午休时间。

扶额。

 

S  我亲爱的发言稿

在我们正式开始这一节的故事之前,我想问一句……目前年龄三十以下的人里,有没参加过“百日誓师”的么?还没到高三的除外。

咦还真有?那就恭喜你了,你和不二老师一样哟。

几天之后在天台吃午餐的时候,手冢忽然想起来提醒不二:“百日誓师的发言词写完了么?”

“没写呢……话说回来,百日誓师到底是……什么?”不二偏了偏头,困惑不是装出来的。

手冢只能推了下眼镜:“看来不二的高中……并非是所严格的学校。”

“挺严格的了,”不二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七点半上课,老师会要求我们七点二十到班。虽然我总是踩着铃声进教室的……”

手冢感觉心里某处嘎嘣一声碎掉了。时隔这么多年还会心里不平衡是不对的——他如此告诫自己:调整心态,调整心态。于是在不二眼里,手冢的眼镜反光过两次,而后声音传进他的耳朵:“六点晨读英语,六点半晨读语文。七点开始上课。晚自修十一点结束。”

不二微微蹙着眉。声音确实传进了耳朵但是没能传进他的心底——简而言之即不二暂时相信不了世界上还有如此丧失人性的学校。

“我本来以为青高六点半晨读十点放晚修就已经是极限了……”眯了很久的眼,他才如此回答。

“虽然说出来对手冢不太好意思……但我真是忽然有了幸福感……抱歉。”

“……没关系。”手冢老师暂时碎裂的心又暂时愈合了,毕竟是过去了的事,现在讲出来能给别人幸福感的话……还不错。

“话说回来……百日誓师到底是什么意思?”毕竟是要写发言稿的,不二不敢仅凭自己的大致理解就瞎诹一通——在全校面前丢脸的事有一次就足够了。

手冢思索了一会儿,再谨慎开口:“大概就是在离高考还有一百日整的时候,由校方发起的、全体高三师生以及部分家长都参与的一次旨在鼓舞人心的宣誓活动。现场会有几名学生代表和教师代表发言。”

“几名?”不二有些振奋。手冢那虽然很长却无语法错误的复句让他这个最近改病句改到神经紧绷的语文老师有些条件反射性的不舒服,他本就不爱在众人面前发言。

“说是几名,”手冢看不二的眼神似乎有一丝同情,“但目前所知,教师代表只有不二老师一人而已。”

“为什么……”不二呻吟了一下。

“‘最年轻的教师代表’——这样。”

“……”也就是说,不二默默地盯着手冢,如果我不出现在青高的话,发言人该是手冢?

看穿他心思似的,手冢慢慢道:“最近课忙?我可以帮你拟一篇发言稿。”

真想给手冢老师发好人卡……不二本想捏起嗓子开个少女式的玩笑比如“就知道手冢老师会来救我”什么的,末了笑了笑没说话,有些不正常地。

因为确实有些喜欢,所以无法自然地开着暧昧玩笑了……么?他抬起头,假装欣赏着澄澈的天空。云很自由,天很安然。

“不二,怎么了?”手冢发问的时候不二稍稍吓了一吓。主观原因是他走神太投入,客观原因是手冢一般不会主动开口。

有点歉然地垂了下头:“忽然走神让你困扰了么?”

“单是走神不会让我困扰,”手冢的声音虽然低沉却绝对称得上清澈,“但是猜测频繁走神的原因……会让我有些困扰。”

不二忽然觉得有风呼啦啦地吹过心底,有冲动低头看看胸口是不是破了一块——当然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作为一个文艺青年不二一直试图寻找一种又清澈、又含蓄、但又能够直击心底的告白方式,显然,手冢刚刚那句话,做到了。

至少是在不二看来是这样的。

深吸了一口气以稳定情绪,不二再开口的时候眼睛有一点点潮湿,也许是午休时间打了个呵欠的缘故吧:“我这时该说……‘谢谢关心’?”

“如果我的关心能分担你一部分忧心的话。”手冢很诚恳很真挚而且很文艺。也许从他的角度来看,这时的语文老师,负担比历史这样的“副科”老师重了太多吧。

“好感动。”不二最后还是避重就轻地说了这么一句毫无具体意义的话来。

手冢则有些会意错误:“和我的话,不需要客套。”

“啊——”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不二站起身来先鞠了一躬,“发言稿的事还是拜托手冢老师了,我今天中午和一个学生约好给她改参赛作文来着……”走出几步又不忘回头,“班主任大人也是,中午好好休息一下吧。”

这天晚上没有不二的坐班任务,下了最后一堂课,不二便回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桌上整齐地摆着三张稿纸,字迹清秀而不失苍劲。

已经收好了包懒得再打开,不二直接拿着稿纸边走边看。进地铁的时候顺手就把稿纸抱在了怀里,一方面幸福于不需为官腔官调的发言稿操心,一方面幸福于……

你的关心。

 

T  逐渐展露的另一面

青城的蓦然回暖发生在百日誓师之后,说起来那巧合有些诡异:作为教师代表正在发言的不二老师在台上讲着讲着,忽地停住了。并非忘词,只是暂时惊艳于眼前的景色转变:不知何时,阴沉沉的云层已经散开了,一线天光乍然泄出。

总算有些迟来的春意了。不二紧接着就想打呵欠——这不能怪他,瞧瞧台下吧,已经有一片人昏昏欲睡了。不是手冢的演讲稿写得无趣,也不是自己背得平淡,不二有这个自信,他很清楚这强烈的倦意仅仅是才从绵绵阴雨中走出来的、高三教师与学子所共有的懈怠而已。

然而在这里松气,大概就真是所谓“八百米跑放弃在了离终点五十米处”吧,不二想起班上有两个自己始终没见过的学生,说是家里已安排好了出国的路,于是自开学便没来过学校。

听上去还挺幸福的样子……听众们并不知道,面带和煦笑容的不二老师已然让思绪轻飘飘地浮到了别的地方。

好在演讲很快就告一段落了,不二从台上缓步走下,洋溢着懒散气息的人群慢慢向教学楼挪动。不二也夹在在人堆里慢慢地走着,不用抬头,他知道身侧的阴影来自手冢。

“最近手臂还好?”话已出口,不二才发觉自己竟能平平淡淡地和手冢提起这个曾经是“禁忌”的话题了。到底是时间的魔力还是二人都不懈地朝着“坦诚”方向努力了?不二不好轻易判断。

或许二者兼有吧。他最后如此念了一句。声音极轻,但手冢似乎听到了,微微显出疑惑的神色,但还是老实地回答了:“阴雨天疼了一阵。”

“天气和劳累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吧,”不二看了手冢一眼,说话口吻意外地如教训学生的老师——尽管他身为人师时反而绝少如此与学生说话。

好像没犯错误又犯了很大错误的手冢老师无声地扶了扶眼镜。他清楚地知道不二对于自己胳膊的伤莫名执着,可惜伤都已经伤了,再后悔也不能让时光倒流。等等这思考回路不会有点奇怪么?为了让不二不担心而希望自己从未受伤——

手冢抬眼看了看三月的天幕。无心之举却惹得不二伸长了脖子颇为好奇地看着他:“呐,手冢?”

“飞机。”手冢说的是实话,那一点拖着白色烟云渐渐消失的,不是飞机又是什么?

但是不二明显想到了别的地方:“……呐手冢,为什么我忽然有了一种‘看,灰机灰过去了~’……的感觉。”最后三个字是顿了顿才刻意补上去的,因为前一句话的语调和表情都太过幼稚。不二几乎有在自己脸上捏一把的冲动:这也太不够成熟稳重为人师表了。

好在手冢只是微微勾了下嘴角,并未再调侃他。也在走神么?真罕见。

“手冢在想什么?”

“待会儿的课要把模考的卷子讲完。”

“还有呢?”

“要和同事讨论适当减少历史作业。”

“把时间向主科倾斜么?真是手冢的作风。”

“我认为三个小时以上的作业并不利于学生进步。”

“我也认为……其实我布置的语文作业一向很少,”不二像是被踩到了尾巴般,说话的时候嘴角有点歪,“学生们本来就没什么时间应付语文作业呢。”

手冢闻言侧头看了看不二,后者虽然极力控制着情绪但明显处于一种“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这么轻视我大语文高考时必然会被语文老师报复的”的状态里,小小地叹了口气,他朝不二道:“连语文老师都这么大怨气,历史老师岂不是更可悲。”

“……手冢一直很会安慰人。”

“……”

“手冢又在想什么?”说这话的时候二人已经走到了办公室所在的楼层,不二却没有进办公室的意思,只是一脸惬意地倚在栏杆上——忙里偷闲得几回。

手冢本该直接拐弯走近办公室,坐下来然后按着他满脑袋的想法速速展开行动的,然而看着不二这副模样,却忽然挪不动步子了。三个小时以上的作业不利于学生进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不利于工作吧——这种念头一旦探了个头,人就明显松懈了。

都说手冢会带着人不自觉地奋发向上,那不二该是带着人懈怠偷懒了——尽管他好像也有好好地完成了本职工作。

这大概就是不二被称为天才的原因?手冢摘了眼镜,放松肩膀,半趴在栏杆上。别惊讶,满打满算还有七个月才25周岁的手冢老师在人民教师的队伍里绝对是青春型的。

不二假装闭眼吹风,实则偷偷用余光观察着手冢。这就是手冢自律坚强外的另一面么?回想起自己不知不觉就幼稚起来的“变化”,他暗暗道了声“糟糕”。

不再互设防备、“暴露”另一面,是好事也是坏事。

那看不见的警戒线正在隐形……

 

U  春季流行病

春风暖融融地吹过,流行病也相应地开始活跃了。这么说似乎有点煞风景,但是手冢老师在一片咳嗽喷嚏擤鼻涕的嘈杂里走进教室时,他觉得自己——只是陈述了客观事实而已。

“关于1861年俄国农奴制改革,近几年在考试中算是相对的冷门点。可以说是意料之内,这次考试的最后一题失分相对严重。”下面的座位中已经有了三个空缺,课还是得照常上着,“课本以外如果有人感兴趣的话我个人还是比较推荐对这段历史展开阅读了解的,身为受益者却敢于改革的十二月党人在历史上可被归于相对高尚的一类。”

比起流行病来,春困也是让老师们很苦恼的一点。尽管已经在严肃的课堂里掺进了不少学生一般来说会感兴趣的课外话题,和睡魔相比,战斗力到底还是弱了些。

手冢淡定从容地继续着他的课堂。与不二和学生互动颇多的上课习惯相反,手冢真是“一个人也可以讲下去”的那种类型。知道有人确实从中受益对他而言已是足够,一味活跃课堂气氛并不能使心不在这学科上的学生提高成绩:有乾贞治老师的数据可以证明,渡边修老师的课堂虽然总是笑声不断,但笑闹得最起劲的学生,成绩依旧水着。

不过对于渡边老师而言,学生能从课堂里得到快乐才是最重要的吧——常人看来本末倒置,渡边修本人对此却坚持是“一般人”混淆了黑白。

对于不二而言,最重要的,是这二者间的平衡……么?手冢边走边想,惯例是“同时思考十件事”,最近想什么都会想到不二那里去的苗头让他隐隐约约不安着。

“手冢,”说曹操曹操就到,不二挥了挥手机,似乎在门口等了他一阵,“藤原同学的父亲来过电话,替他请……上午两节课的假。”

因为校规中包括“老师上课不应携带手机”而现实是总有些学生或者学生家长需要突然联系班主任,手冢就有了个上课时把手机给同事的习惯。从前是给乾,现在当然是给代班主任不二。不二对此的唯一怨言或者说是玩笑是“好糟糕啊总被人叫做手冢老师再这样下去我没准真以为自己改名换姓了”——察觉到这话的微妙之处以后,不二也很少提这话头了。

“上午两节课的假?”手冢挑眉。现在家长争分夺秒的请假观让他有些适应障碍,即便端肃勤勉如手冢,也是认可“生病的人需要休息”的。

“是呐,真是分秒不让。”不二和手冢持有相同意见,“还好我以前都是有点发烧就蹭个三天假什么的……”说到这里他吐了吐舌头,自己先笑了起来。

手冢无奈地摇摇头:“从教师的立场上讲,我真不希望遇到你这样的学生。”

不二连忙摇手:“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如果手冢老师旁征博引讲的都是有意思的课外话题,我一定秒秒听讲、字字铭记。”

这分明是吐槽。接近上课时间,不二也不再扯,夹着课本往教室里去了。手冢目送了他一会儿,待那背影消失于转完处,同时运行十个程序的大脑才打了个结:不二这身白色线衫和二人最初遇见那日的白衬衫颇像,只不过充任“老师”八个月有余的不二周助,身上的气质似乎有了很大不同。

有种……“再也不会被误认为学生了”的感觉,不知为何地。手冢思索着,以自己的立场说一句“长大了”好像很怪异,但确确实实……就是这种感觉呢。

他这么思索的时候,忽地打了个喷嚏。背阴处有些凉,于是手冢老师重新走到了阳光下,今天暂时没别的事务了,他打算去体育馆。

如果你不全信所谓科学的话,你大概可以相信刚才那个喷嚏的始作俑者是不二由美子——不二唯一的姐姐。这位近期在极力筹划将弟弟推销出去的姐姐当时在掩嘴淑女一笑:“听说是他同事手冢君的影响呢。”

光听这话似乎是表扬,实际上说话对方也的确是在表扬“不二这孩子似乎变成熟稳重了”,如果撇开对方是业余媒婆此刻的表情很像是在称量商品一般的话。

一节课后,也就是请假家长所谓的“上午两节课假”期满之时,手冢从体育馆回到了办公室。在教学楼下恰遇上准点出现的藤原同学及其父母,自然客套了几句。

“这孩子从小就缺乏锻炼,身体素质太差。”看着过于“纤细”的儿子还有些步履不稳地走向教室,父亲先叹了口气。

“目前学生普遍缺乏锻炼。”手冢并非是应和家长的慨叹,高三无体育课,他握了握手肘,心底略有微妙。接下来他出说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的话:“个人意见,生病时能休息好,也很重要。”

“话是这么说不错……”似乎被指责了“没人性”的家长有点尴尬也有点意外。

不太自然的沉默刚刚开始便被从楼上走下来的不二给打破了:“我也建议藤原君先回去修养一阵,”他一手搀着面无血色的男孩,一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我觉得……烧都还没退呢。”

 

V  伪善者之名

半个月后学校的例行总结会议上,不二老师被高度表扬了。始料未及,真真的始料未及——不二在众同事或艳羡或不屑的目光里一面微微鞠躬一面苦笑,本想低调做人,奈何总是遇见各种各样的奇葩事……

比如上周藤原君发烧的问题。不二仅仅是站在一个老师的立场上觉得应当在对学生成绩负责以外更对他们的“成人”负责,也不过是向家长建议了一下最好带孩子去医院复查,当时谁会预见那孩子普普通通的腮腺炎已经转了脑膜炎?谁又可能预见藤原一家恰好遇上了个爱大呼小叫的医生,嚷嚷着“再迟一阵子估计就坏事了”结果搞得藤原夫人小题大做地捧了锦旗来送给不二?

“从头到尾其实完全都没我的事啊……”晚餐时间,不二久违地在家与姐姐弟弟共进晚餐,讲起“天上掉下来的表扬”,不二如是说:“我连业余的医生都算不上,不过是凭手感说藤原君可能还发烧着,偏偏遇上那病差点转严重……又遇上了过分夸张的医生和家长。真是,说句不该说的,之前他们跑哪儿去了?见孩子发烧就请两节课的假打打点滴,连检查都不细致检查。”

一直显得有些反常严肃的裕太等不二一长段吐槽告一段落才开了口:“这完全是现在医生老师普遍太不负责造成的必然吧,笨蛋老哥。”

不二噎了一下:“是有一些不负责的一声和老师,但你也不能地图炮……吧。”

“别理他,他还在愤青阶段。”比起不二对待裕太一贯的“温柔”作风,由美子永远是凉凉吹风的类型。

“什么啊姐姐,我只说普遍现象,又没抹杀一般存在。”

“……裕太,你今天说话好奇怪。”不二和由美子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

“喂你们两个……”

“毫无疑问肯定是最近和那个什么观月学长来往太多了连说话风格都变了。”由美子“啧”了一声。

“况且……多休息也是手冢先提出来的,我只是接过话头。”不二微笑着带过话题,又不曾想,由美子的攻击方向立马跟着转变:

“还有你周助,一个三句话不离‘观月’,一个三句话不离‘手冢’,我们不二家的男人都只和男人交往了吗?”由美子难得摆出一副“爹妈不在长姐为母”的姿态,一时间裕太和不二都没开口——当然,也是因为被戳得太精准,无法反驳。

“太夸张了吧……”裕太讪讪,低头喝汤。不二望着搁在沙发上只露出一角的“锦旗”,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第二天照常去学校,日常生活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记者给打破了。也许真如裕太所言,现在好老师的典型太少,偶尔出现一点什么,便会被夸大其词宣扬出去。

可是不二并不乐意做那个样板——或者说是靶子。他没担忧过度,因为一路上微笑着躲开镜头的时候,他确实听到有围观学生发出了“伪善”、“装得真他妈像”的私语。

“我才是真正的躺着中枪。”不二来到办公室的时候不免吐槽了一句,谁知手冢若有所思地推了推眼镜,末了说了句“抱歉”。

“我没有‘最先提议休息的是手冢老师所以现在挨骂的也该是手冢老师’的意思……”苦笑了一下,不二也清楚,手冢不是那个意思。

果然我只可以习惯让别人出风头却不可能习惯自己高调躺枪……不二抚额,乾老师也从旁不算安慰地安慰道:“在座所有老师,被学生骂过类似话语的几率是百分之百——大家都一样,不过你最近中枪高处平均水平28.9%而已。”

“多谢,我稍微有些释怀了。”

“不二这句话是客套的几率为34%。”

“……这种真相有必要说出来吗……”

“……不二竟然承认了,实在是超出我的DATE。”

“乾,柳找你。”真田适时打断了两人的扯皮,一寸光阴一寸金,又是大早,这么没营养的对话真是……太松懈了。不过,他瞥了一眼手冢,今天由他来打断,其实是手冢反常地没开口的缘故吧?

坐下改完早上课代表收来的作业,不二才记起掏出手机关机上课——是的这看似有点麻烦的习惯,他又被手冢传染了。

意外有短信,而且是来自裕太的。戳开一看,言简意赅,但略突兀:

笨蛋老哥,你打算在学校留多久?

忽然这么问……我要如何回答?

不二思索了小片刻,还是回复“忽然这么问……”

——这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答案,但惹得裕太愤怒的几率是100%。好心情地关掉电源,不二把手机搁在手冢桌上:“拜托了,我先去上课。”

手冢只是机械性地颔首。

如果站在作者的立场,我们可以窥视人物的内心的话——我们就会知道,手冢走神也是在思考“打算在学校留多久”的问题,只不过他的出发点比较复杂,那是由“伪善者”之名出发的、引申到这不再纯净的校园与可能更加难看的社会、包含了不二与自己、已经各人的梦想,而裕太的那条短信,只不过是补全他在餐桌上被由美子打击得没来得及说出的话:

笨蛋老哥,你其实还是很适合做老师的,尽管会遇上种种笨蛋事……但是有了难得让你满意的同事拍档,真的不打算多干几年么?

 

W  日常乐观主义

接下来的日子在晴雨交织间飞快推进,曾经喧嚣一时的种种传闻也纷纷淡去,不二有点惊喜又有点忧伤的发现,学校到底还是个传闻多、人健忘的地方。

因为阴雨着实绵延了一阵,手冢的旧伤又有些扰人。好在到了这时,忙的主要是语数外老师——

“所以亲爱的历史老师请您给我安心地歇着好吗您状态不错班上人心也稳定些呐。”不二站在手冢的办公桌前双手拄着桌面居高临下俯视某人,当然俯视成功的先决条件是手冢安安稳稳地坐着,也不急着答话,仿佛是怕不二一口气接不上来。

不二被那过分宁静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慌,手上不自觉就加重了力道,在桌上扣了两下。明明不是很大声,却还是引来了整个办公室的目光。

默默地收回手,不二莫名尴尬。然而围观完毕的忍足等人随即各忙各的去了——简直是一副司空见惯见惯不怪的架势。倒是端坐在办公桌后的手冢表情里透露着一丁点的委屈,不二不禁揉了揉眼。

果然是错觉……

叹了口气,不二又一次对手冢无话可说。不过这场交涉并非一点收获都无,手冢最终被迫将一部分班主任工作拜托给了不二。于是当天下午例行的每周练习时,出现在了教室里监考的,便成了不二。

习惯了班主任与代班主任同时存在的三年八班学生们还算淡然,少数人临了还在专注地抱佛脚,少数人交头接耳,少数人眼神空洞。

可怜的家伙们,不二心想,过分频繁的测试已经把这些孩子八卦的热情都消磨了个差不多。试卷分发完毕,不二本想看本杂志放松一下,而一想起自己考试时常常眼巴巴地盯着读杂志的老师的经历……不二最终还是掏出语文课本,认真地摊开。

偷眼看班上,原本还昂着的几个脑袋都已经埋了下去,目的达成。

然而即便好耐心如不二,面对着自己看了天知道多少遍的语文书,终于还是丧失了耐心。好怀念把小说夹在语文书里看的日子……为人师表真是一份扛不起的重担……

无声吐槽告一段落,面对自己的学生桌上恰堆着一座小山,不二想也不想,便抽了历史课本出来。偏巧不巧的是,随手一翻,夹在课本里的一张白色纸片就滑了出来。不二捡起纸片夹回去的时候就顺便瞥了一眼。

两张还没画完的人脸。似乎还挺精致。好奇心立马化身为一个乱扑腾的活物,一下一下地舔舐着不二的心头。可是低头看了眼学生有点慌张的眼睛,不二只能选择安抚性地微笑一下,而后将纸片夹了回去。

再怎么和学生称兄道弟打成一片,到底还是师生有别吧。有些个坚持是不容改变的,不二再明白不过。

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小时。所以当手冢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不二稍微有点不快——不是说好了让我来的么?

“学校临时有安排——考试结束后带学生去操场集合。”手冢附在不二耳畔低声道。他的原意当然是怕影响考试,只可惜,目睹了这一幕,某些快被遗忘的东西瞬间复活了。

手冢老师潇洒地走了,临走还眼神真挚似乎在说不二不要大意不二我都交给你了——剩下不二老师对着隐隐有炸锅苗头的教室黑线挂满头。

考试结束的铃声草草响了两下,广播随即切入,忍足老师那绝对不会和旁人混同的男低音略带笑意:“下面请各个班的老师带领学生,操场集合。”

动作麻利已经收完卷子的不二好整以暇地看着教室里彻底炸锅。根据经验应该是推行素质教育的伟大领导们又来视察了,虽然清楚地知道这种事先招呼的视察不大可能带来什么改变,但趁着机会放松一两下倒是不错。

学生们很快就如脱缰的野狗——不野马——奔出了教室,不二缓步出门的时候恰遇上隔壁班的班主任幸村老师在伸懒腰。被不二瞧见他稍微有点不好意思,笑着先招呼道:“不二老师待会儿是和手冢老师搭档吧?”

“不知道呢……”不二也微笑,“待会儿是?”

“小型运动赛。”幸村看了眼腕表,“离放学其实只剩四十五分钟了,所以似乎是两人三脚或者迷你球赛之类的。”顿了顿幸村无意识地吐槽道,“玩给领导看而已。”

“玩给谁看不重要,反正是玩到了呐。”不二摆摆手,尔后略略加快了步子。幸村也勾了勾嘴角,随后道:“是手冢君的理论,换了一种表述方式?”

“大概。”不二顺道问,“听说幸村君去年与手冢搭班的,当时听他这么讲过的么?”

幸村揉了揉眉心,有点疲惫:“也许……抱歉,那段时间我私事比较多,也没和手冢君好好交流过。”

不二像是理解地点了点头。

走出教学楼,操场上满满的兴奋味儿已经扑面而来。

 

X  倒计时的倦意

屋漏偏逢连夜雨,脚崴还遇忍足君。

不二一面暗自吐槽一面看着忍足风度翩翩地朝手冢问好:“早上好,这两天真是辛苦手冢君了。”

“应该的。”手冢过分淡定地回过去,“毕竟是我的搭档。”

忍足颇有深意地“哦”了一声,低沉的嗓音跟着九曲十八弯的隐含意义一起转过了数个弯:“‘其实很多学生也很想来帮助不二老师的’——虽然想这么说,但果然还是算了吧。”

不二右手拄着拐杖,左手被手冢架着,一时间都抽不出扶额的手来:“忍足老师其实才是语文大家,一个‘哦’字都能‘哦’出如此意蕴来。”

忍足微笑着扶了扶眼镜。期末时节大家都难免有点紧张,再加上不二霉神附体、在上次的小型运动赛里崴了脚,本来打算扯些有的没的,算是给不二及手冢一个小小的“放松”;现在看看那二人,嗨,根本没什么紧张嘛。

于是舌战也到此打住,忍足往楼下走,去教室;手冢不二往楼上走,去办公室。日历已经翻到了哪里?不二有点糊涂,他好像很久没关注过日期了,通常的计数方式是倒计时几十几天和星期几。

“很快就是倒计时十几天、几天了。”手冢忽地低声道,与不二想的大致是一个方向。

“是呐,真想早点好起来,去揍那几个熊孩子。”

“……你说脏话了,不二老师。”

“有吗手冢老师?”不二笑得有些危险,“他们在背后叫我不二熊。我只是把他们都当做自己的孩子而已……”

手冢默默地扭过头去。当然,是在憋笑。

不二看着他肩膀轻微地晃动着,于是耸肩,微笑。时间一步一步走到而今,熊孩子们面临人生的一次重要考试,熊老师也在纠结以后的方向,只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份犹豫表现在脸上。而倒计时本就是种虚张声势的东西,你淡然了,宁静着,便会发觉时间其实很疲倦,越走越慢,步履蹒跚。

感觉到胳膊被轻轻地抬了一把,不二才从不适时宜的文艺中走出来。脚上的伤是在趣味篮球赛的时候霉运发作而弄出来的——跑位的时候忽然听几个熊孩子大喊“老师看这里”,不二应声扭头并且在看到一张手冢和自己穿着篮球队服并且以某种奇怪的姿势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脚底一滑。

当然如果仅仅是滑到了也就是丢个脸、疼疼屁股罢了,关键是对手之一——那个看上去很笨重但是打球意外灵活并且实际上确实也很笨重的桦地老师,很糟糕地绊了一下,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不二的小腿上。

不二当时并非没有惨叫出声——换了谁被重压骨折还能一声不吭啊——可是现场的惊叫声竟然完全淹没了他的声音,从桦地缓缓倒下起,就有反应迅速的群众开始惊叫了。

如上所述,接着不二就开始了每天被手冢接送的生活。学生那边,也许暗地里颇“骚动”了一阵,但考虑到害不二倒霉的“罪魁祸首”终归是那幅不二在监考时几乎看到了的画,再加上时间的压迫,班上的八卦份子稍稍消停了些。

倒霉透顶,但似乎又遇上了些可以趁机攥在手里的小幸福。某天在不二家楼下,手冢在推车——尽管只是自行车,不二在一边等,就随口道:“这一年来,感觉一直在受手冢的照顾。”

手冢直起腰,答得很迅速:“照顾谈不上,但即便以后不在同一个单位,需要帮忙的话,也只需要电话就可以了。”

“也是……”不二倒是怔了怔才点头。他本想的是“住的又远,又没有交集,当然就渐渐散了”;后来终归觉得,手冢是不同的,他承诺了的便没有做不到的,非要悲观地以为他们也会以路人的身份各自老去,那是对自己的不信任。

“没了手冢会少很多乐趣呐。所以暑假要不要一起去找工作?”不二蹭上自行车后座的时候觉得腿伤似乎好了,但还是什么都不提,扶着手冢的腰。

车轮转动起来,手冢好像点了点头。


“在想什么?”手冢撑着不二在办公室门口站了整整一分钟,原因是不二在神游,而且属于比较“全心全意”的神游。

“我在想你第二次去我家接我那天。”不二也不急着进门,和手冢两人一左一右门神似地站着,“那天后来遇上雷阵雨了。”

“……嗯。”手冢有点不愿回首。

不二轻轻地笑了一声:“手冢眼镜上都是水,看不清,我当时是说要发明雨刷式眼镜的对吧?”

“我说,那还不如让乾研发比较靠谱。”手冢嘴角没什么变化,听语气却显然是笑了。

“进去坐着吧。”静了一会儿,手冢先开口。

进门前他顺手撕下了贴在教师办公室外倒计时牌子上的“20”。于是真的自此进入“十几天”倒数状态。不二低低地说了声“加油”,连自己都不清楚是说给谁听的——不过也无所谓。

比较让他好奇的,是桌上的两只白色信封。

 

Y  疼痛传感理论

上次说到的两只信封,其中一只是关于心理辅导的。时近高考,学校里的“非战斗减员”却似乎猛地增多了。

“学校临时发起这次心理辅导活动,而且格外重视——89%和一班那个跳楼没成功的学生有关。”乾老师作为解说一直足够负责,不二怔了一下才想起来,好像上周末确实出现过这样的骚动。说起来自己也真是有点“麻木”了,除去班上学生的状况,学校以外的事、甚至是学校内班级外的事……现在蓦然去想,总觉得有几分模糊,好似与世隔绝了一段时间。

然而仔细想来,所谓的“跳楼未遂”,他其实是有印象的。就在上周六下午,数学小测验过后。乾老师去班上讲题了,不二和手冢便提前了半个小时回去。走到教学楼下忽地就听一楼二楼三楼闹腾了起来,一片“冷静”声中夹杂着女孩子哭闹的声音。事后听班上学生八卦起来,才知是有个女生连着几次都未考好,被上了年纪、难免有些唠叨的伴田老师啰嗦了两句,就作势要从二楼往下跳。

还真是位被惯坏了的娇小姐……尽管内心也有着想吐槽的冲动,不二还是克制住了,并且批评了班上几个大声说“要跳就爬上六楼再跳啊”的学生。因为这话题是在课间被提起的,故而师生间的交流略没大没小——挨了批评的几个活跃分子纷纷撅着嘴,在走廊上就要和不二打打闹闹;恰好手冢经过,于是按着不二与学生“在领导老师面前装也要装得师生分明”的要求,学生们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手冢如何看不出来。他本人性格似乎有点“难接触”,倒不代表他反对师生间做朋友式的相处。不过这种事注定没法让他给学生解释,懂者自然懂,顺其自然罢了。

倒是不二,看到手冢故作淡然地走过去,成心“惹是生非”地拽住了他:“呐呐班主任,还有两分钟就是白石老师的心理辅导时间了,你不会是想让我一个人压阵吧?”

——据说此次心理辅导纯粹是为“解放学生的心理负担”而设置,故而除去班主任外并无领导老师参加。如果班上只有白石这么个保不准会干出什么奇妙事迹的老师,与不二这个不翻脸就压不住阵的半吊子老师,后果确实不堪设想……

“个人意见,你不会被白石催眠。”手冢压低了声音,一方面是掩藏笑意,一方面是……出于人身安全考虑。昨天白石在七班,也就是幸村老师带的班做心理辅导,讲起催眠对放松的特殊作用,被学生缠着要表演催眠。好消息是白石老师真的催眠成功了七个人,坏消息是……

手冢不二同时回头看着七班门口明显低气压的幸村老师。

坏消息是,幸村老师是那七个人之一。

气氛一瞬间有点微妙。说不上尴尬但至少是危险……嗯……就像你踩到猫尾巴以后的感觉……

幸村看了看腕表,显然是觉得上课将近速战速决比较好。于是他扔下一句“手冢君不二君这么乐,有点狼狈为奸欸。”然后迅速地走进或者说藏进教室里。

看着走廊那头步履匆忙的白石老师,不二没意识到自己和手冢做出了同样的一个姿势——双臂交叉,看看幸村消失的地方再看看白石。后者扶额吐槽了一句“同步率太完美”,而后三个人相视笑笑,前后走进了教室——多少有那么点“心照不宣”的意思。

有了昨天催眠成功引发意外(而且是当事人并不想要的)轰动的经验或者说是教训,白石今天讲的内容有点平淡,无非是相信自己,遇到困难不算什么——因为别人也会遇到;遇到顺风也不算什么——别人同样会遇到。

坐在教室最后面的不二轻声向手冢吐槽:“这一条说起来我初中那会儿就听老师讲过。”

手冢眨了下眼,意思是理论无非如此。

白石站在讲台前当然是把那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敲了敲讲台他话里有话:“虽然是老生常谈,说起来道理简单,但能真正实践的人并不多。比如老师常说不要在课堂上做小动作——”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他适时切了话题,“有同学提出,同桌因为压力太大而生病呕吐,自己也会觉得难受,好像痛感可以隔空传递一样——其实这就是所谓的‘别人同样会遇到’理论比较极端的例子。”

不二下意识地握紧了左臂。梅雨季节已经过去,连着数周都是艳阳高照;手冢一直说胳膊的伤快好了,但他时不时地仍会觉得疼痛。偶尔会想,是替他分担一些痛苦就好了;但接着总会很现实地自嘲:想太多了,洗洗睡吧。

“当你与一个人有几乎相同的处境时,便会将自己代入‘他’。”在黑板上划下一个大大的代入箭头,白石表情严肃,“你会感到你遇到了与他一模一样的事,受分毫不差的苦,有全盘相同的累。”

不二不知道手冢是否与自己受到了同样的震撼——模糊的感觉被人准确地总结提炼出来,好比剖开腹开腔,接着血淋淋的东西就都暴露在无影灯全方位的照耀下。

“一般来说,”白石放缓了语速,并没有刻意将目光停留在某一处,“心理学上认为,你爱那个人。”

学生间一阵骚动。

 

Z  今日无事正好眠

“一般来说,”白石放缓了语速,并没有刻意将目光停留在某一处,“心理学上认为,你爱那个人。”

学生间一阵骚动。很快便有活跃分子大声问道:“老师,我同桌一打呵欠我也会跟着打;一抱怨起学校,我也觉得和他有一致的恨——可是我真不喜欢他啊?”

一片哄笑里白石也绷不住脸,笑开了:“两种可能。第一种,你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喜欢同桌的;”

“好基友”“白石老师好犀利”“救命老师你这么开放不要紧吗”——一片笑闹声里方才郑重到甚至有点可怕的氛围一扫而空。

也许只是我想太多了。不二松了口气,下意识地侧头看向手冢。后者正摘了眼镜轻轻呵气,擦拭镜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左手肘的伤,不二觉得手冢举着眼镜的手有一丁点颤抖。

看来要说想多,想多了的也不是我一个。这样也不坏。不二回过神来,恰听白石开过玩笑后继续讲“第二种可能”:

“还有一种,只是你受同桌的心理暗示比较强。相似的环境包括概括性的相似和非概况性,前者譬如‘你从小家境不好,他是单亲,条件也好不到哪儿去’之类的;后者则好比处在同一所学校里饱受‘煎熬’的你们,你遇到的本来就是和他一模一样,当然感觉相同。”

这种正常一点的言论显然不如吐槽或者八卦让学生起得了兴致,趁着下面声响不大,白石顺道拐了个弯开始谈早恋问题。又是一波一波的笑闹在教室里荡漾开,不二忽地察觉到手冢起身,而后走出教室,动作不带一点声响。

不二坐在教室后面直到最后。白石后来又讲了些什么他并没能听进去,以至于隔了几日被问起时只能不太负责地说了句“反正是作为代班主任压阵而已”。好在有兴趣细问他在学校干了什么的也只有姊姊由美一个人,眼看时间不早,由美子便以“等周助忙完这阵再好好聊”掐断了谈话的尾巴。

道了声晚安姐弟俩各自回房去睡,半夜里第一次被初夏的酷暑热醒时,不二猛然意识到,已经六月了。

六月六日那天傍晚,雷阵雨不期而至又匆匆离开。雨声渐尽后凉爽的晚风就顺着不二打开了的窗入室流连,很快便填满了整个房间。临考试了学校总算放了几天修养民生的假,但是在家里,不二也没闲到,总是一个接一个的学生电话:有临阵磨枪问问题的,减轻压力扯闲话的,甚至还有叫嚷着“啊反正就要上断头台了不二老师你就透露一下和手冢老师的关系呗?”——这样轻松过头的。

不二一一好耐心地给回答过去,而且都不忘道一句“不管你是把我当做老师还是朋友,都是我的荣幸。”面对第三种人还有半句,嗯,“不过八卦还是免了。”

当然也没人会真纠缠下去,很多事情就好比别人的高考成绩,最多只能旁敲侧击,明着问终归不好。同时也算拜这类人所赐,不二临睡想起丢了记电话给手冢。嘟了半声电话便接通了,没报家门不二便笑:“看来手冢老师也是全天候接电话状态。”

那边叹了口气,罕见地开了个玩笑:“哪有这么受欢迎——无论是历史相较语文,还是我相较于你。”

不二忍不住笑出了声:“感觉有点嫉妒。”

“是羡慕。”

“差不多。”

“语文老师不要无理取闹。”

“……衬衫五个扣子只扣了两个还怀抱着电吉他的历史老师有资格说我吗。”

“……是你提出想看照片的,不二。之所以装了信封放在你桌上,就是怕你当面吐槽。”

“我现在确实也是隔着电话,而非当面,呐?”

“……”

好像是为了放松心情般地,不二和手冢扯了约半个小时的闲话。之后简单道一声“明早见”就彻底躺倒在席子上,不二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结束”四个红字看了有一会儿,才把手机搁到一边,专心等待睡意降临。

接收了别人那么多吐槽,于是自己也有些压抑了。只有找你才会觉得安心舒心定心。我确定我喜欢你。


六月七日。上午第一门语文。看着学生列队走进考场——有个别是自己认识的,但更多的是外校来的、从未见过的年轻面庞,不二和手冢相视一笑——然后很没出息地在校门附近找了个公交站台的空位置坐下来。上午九点,路人稀少,阳光甚好,适宜补觉。

等了小片刻还是觉得手冢并没有开口说什么的意思,虽然有点失望但是不二还是顺着倦意道:“肩膀借一下,我眯一会儿。”

那边听话地把肩膀靠了过来。

“虽然缺乏表达但是足够靠谱。”不二继续顺着睡意嘟囔。

“这是对我的总评?”手冢总算出声。

“唔……”

“话语在通常情况下会被修饰阻隔。”

“……那绝对是你语文过分优秀说话不该婉转时太婉转的缘故,历史老师。”不二现在觉得比起手冢来自己也许喜欢周公更多——至少在此刻。

手冢听着不二语气越来越不善,明智地选择了适时闭口。现在要坦诚某种心情到底还是有些勉强,然而幸好,来日方长。

偶尔大意一下吧。摘下眼镜他也眯起了眼,阳光直射进眼底,有点疼痛但又有些说不出的幸福感。

今日无事,正好眠。

【正文完】

 

FREE TALK的时间:

 

很高兴终于完结了先自我表扬一个XD(喂 将近四万五千字,不算长也不算短,陆陆续续写了大半年,写得其实比较随性。文章嘛其实非常地“抄袭生活”,辛苦的高三,以及略没人性的学校里会出现的糟心事、温暖事,差不多全是我曾经遇到过的。
然后那些日子和这篇文一样,实际“更新”的时候挺慢的,“完结”也在意料之内,但是一旦真的结束了,还是不可避免地显得仓促,有遗憾有不舍吧。
再不好的日子,过去了也会变得美丽一点。更何况无论多糟糕的地方,都会有两三有趣之人,让枯燥的日子也变得不那么讨厌。

 

啰嗦了一点自己的东西,回头来说这里的冢不二两只。OOC不可避免(等等这是什么自暴自弃的语气),纯本土化移植带来的水土不服(……)还请各位看官自行克服(喂 文中出现所有POT角色均有吐槽化倾向,其实是发现“完全写不出几个成熟男人低调淡定暧昧但是坦诚的感情”之后放任自己往银他妈方向堕落(…)的结果QvQ

最后是关于文章设置一个BUG的说明。很抱歉一个高三班上居然还出现了历史老师与物化老师并存的设置噗,最初当然是脑抽了,不过写都写了不大好改(……)就请大家当做是多年以前江苏高考变态的“3(门主课)+大综合”吧!(捂脸被扔臭鸡蛋

合掌感谢看文的各位大大支持至今,祝高考党各种好运,RP满满~XDDD
缓歌,2012-6-2 22:3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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